菊殇

清晨

我是最早的见证者之一。

这场灾难。

始作俑者是夜里的一场寒流。

它只要挺过了当晚，便万事大吉，我们的写生便能进行下去，百菊图至少能画满两张，把这片花地搬到纸上去的愿望也就实现得可以。

寒流终究会到来的，可没想到这么早。

一切突如其来，措手不及。

我看到昨日还灿烂无比的菊花地就像挨了一顿迎头痛击，垂头搭脑，不复明艳。袭花贼寇，却看不见摸不着，没法还手，无能为力，空对着花，叹息，惋惜。

心疼得不知说什么，直想掉泪。

大姨说，她都掉过泪了。

这与人生的重大失意别无二致。

是一次没有料到的塌陷。

寒流前的那个下午，天确实变冷了，太阳灰扑扑的，似罩着一层纱，蒙上了一层雾，画友们一个都没有来，我也画得不尽人意。大姨要去上坟，我已沉不住气。说，不如我也回吧。

“再有三天是十月一，我给你剪着菊花吧。”她说。

她知道我下不去手，亲自下田剪了些。我在身后跟着说，这个要再开开，那个还有花苞，不能剪，咱就剪那些伏倒的，开差不多了的，剪了不影响画画的。

抱着两大捧花，我离开了那片花田。

晚上，我还在想，是不是带些床单去，帮大姨盖盖花……不然就早上早点去。

没想到花不等人，寒流更不等，它不会手下留情。

尽管做了遮盖，却低估了对手的厉害。布单上全是冰花，花瓣都被硬化，冻挺了。昨天没倒的一碗洗笔水，有六七公分厚，都冻透了，足见夜里有多冷。

太阳像没事人一般，出来了，依旧灿烂。

那些无端被冻的花儿，经历了怎样的搏斗、挣扎，我们无从知晓。它们无辜被摧残得不成样子。

（图为它们最后的样子，被太阳暖了几天后，又竭力张开的花瓣）

哦，花期惟其短暂才愈加珍贵。

这也是大姨对着写生的我们三遍两遍地催的原因。她像巡视的将军，又像坐镇的指挥，注目花田，欣赏她的花儿，时而又望向我们：“你们赶紧画啊，趁着天好，寒流一来，咱就完了。”眼里满是着急，催促是因为她担心。

她心里太有数，种了这么多年菊花，经验不下十筐。

她原名吴春花，这名字其实也挺好，但她不满意，自己改成吴英杰。英杰，这两个字多有气概啊！她也确实做到了一个农家妇女的杰出，女中精英！

她在家庭里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说什么是什么，一应铺排，万事周到。她也不惧大阵仗，无论何方朋友来，她都要宣讲她的菊花栽培历史，毫无顾忌地背诵菊花诗，在这方面，她无疑是自信的，声音高亢，落落大方，一点都没有家庭妇女的扭捏拘谨。大叔从不多言，默默充当她的大后方。她善良大度，慷慨乐施。邻居有个老人无儿女在身边，每次都把家里好吃的送给她，绝不让人家空手走。

家中凡来看花的，都会折几支送人。她是“予人玫瑰，手有余香。”的践行者。不惜把好东西分享出去，也不心疼营务了大半年的菊花等待到秋天是多么的不易。

若干年来，她都会在冷空气到来之前把花折进瓶里，置于房中，花期不败，能赏大半个冬天。

问她为什么喜欢菊花？她说我看陶渊明的诗受影响了，别的花一概看不到眼里，都俗。

也难怪，菊乃花中四君子之一，凌霜独立，是隐逸精神的代表，它花如何能与之比。

事实证明，菊花家族绝不单一，它已派生出许多体系，既有雄放热烈的，也有低调含蓄的，金黄灿烂有之，朴素动人有之，大如碗口有之，小如水滴有之，有如墨点有如星火，有似礼花有似烫发，有白无瑕有粉妆台，有绿翠如染有暗红交织，有斜倚如簇有一支独立，有墨发之丝有金垂玉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