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壶与秤杆

精海

<p class="ql-block">今天接了一个电话要涨号条费,在这“水涨船高”的时代,那杆曾称量药材、也称量良心的“秤”,今日该如何摆放?</p> <p class="ql-block">  《子夜的秤》</p><p class="ql-block">白纸在台灯下浮起,</p><p class="ql-block">像未拆封的判决。</p><p class="ql-block">窗外,月光正缝合城市,</p><p class="ql-block">药房的光是它不肯愈合的创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忽然想起煤油灯,</p><p class="ql-block">父亲蘸着唾沫翻动的账本。</p><p class="ql-block">药名是最易滑落的字符,</p><p class="ql-block">一落,便压弯整季收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几位主任医师的联名建议,</p><p class="ql-block">要增加的号条费,</p><p class="ql-block">静静散发纸张的寒清。</p><p class="ql-block">他们说水涨船高——</p><p class="ql-block">我懂,如同懂听诊器,</p><p class="ql-block">听不见存折变薄的声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处方笺在左,</p><p class="ql-block">建议书在右。</p><p class="ql-block">中间是我悬停的笔,</p><p class="ql-block">和四十多年前那杆,</p><p class="ql-block">在药房柜台上,</p><p class="ql-block">磨光了星的秤。</p> <p class="ql-block"> 《子夜的号条费》</p><p class="ql-block"> 电话是某个大夫打来的,声音隔着一层电子介质,听起来有点飘,又带着公事公办的严实。“陈主任,跟您汇报个事,”她说,“咱们科几个骨干医生联名提了个建议,考虑适当调整一下号条费。”她顿了顿,像是等我消化,话筒里传来纸张翻动的窸窣声,“理由嘛,您也清楚,我们晋升了这么长时间,咱们号条费一直没动。医生们的技术价值总得有个体现,收入上不去,人心不稳,队伍也不好带。”</p><p class="ql-block"> 我没立刻回答,只是静静思考。窗外的夜是沉实的黑,玻璃上隐约映出我自己的影子,一个模糊的的轮廓。我能想见她此刻的样子,眼镜片反射着电脑屏幕的冷光。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在理,像一块块码放整齐的砖,砌成一堵你挑不出毛病的墙。</p><p class="ql-block"> “嗯,”我终于应了一声,声音有点干,“容我在我想想。”</p><p class="ql-block"> “好,明天一早就送您办公室。其实幅度也不大,”她补充道,语调放轻松了些,像是完成了一项传达任务,“就是跟上大环境。您知道,现在什么都涨。”</p><p class="ql-block"> 又说了两句不咸不淡的,电话挂了。忙音响起来,急促,空洞,在突然安静下来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响亮。我摘下眼镜,用拇指和食指用力揉了揉鼻梁两侧。眼睛有些发涩。</p><p class="ql-block"> 她最后那句“现在什么都涨”,像颗小石子,投进心里那潭本以为早已波澜不惊的水,却莫名地激起了一圈不小的涟漪。“什么都涨”……是啊,药价,耗材,护工费,住院的床铺钱,医院门口包子铺的肉包,哪样不在悄没声地往上爬呢?虽然这几年药品零加成,耗材的集采降了不少价,但对一个普通家庭来说仍是不小开支。这小小的号条费,混在其中,似乎真是不起眼的一笔。医生们的要求,站在她们的立场,提到相应年限和级别的号条费,天经地义。辛辛苦苦寒窗苦读二十几年,担着性命干系,看着昔日同窗在别的行业风生水起,心里有点想法,再正常不过。我自已从小学、中学、大学,再读硕士和博士,读书就耗了二十三年。我这主任,不也该满足手下的人这点正常的诉求吗?</p><p class="ql-block"> 可我这心,怎么就沉甸甸地往下坠呢?</p><p class="ql-block"> 台灯的光,把我拿笔的影子拉得老长,晃晃地投在后面的书架上。那影子颤巍巍的,像个没了筋骨的人。我忽然觉得有点胸闷,像是这间开了地暖、温度适宜的书房,空气一下子变得稀薄起来。我站起身,走到窗前,一把推开了半扇窗。初冬的夜风“呼”地灌进来,带着点凉意,还有楼下花坛里残桂似有若无的苦香。</p><p class="ql-block"> 风一吹,脑子似乎清楚了些,可心底那点郁结,却更具体了。眼前黑沉沉的天幕上,稀拉拉钉着几颗星子,忽明忽暗。看着看着,那星星的光,恍惚间就变了,变成了别的东西。</p><p class="ql-block"> 变成了村里黑透了以后,灶膛里将熄未熄的那一点暗红的煤油灯。我仿佛又嗅到了那股混合着柴草灰、猪食和潮湿泥土的气味,那是我童年夜晚最熟悉的味道。父亲就着那点火光,蒙着油腻的煤油灯,在算账。一个磨得起了毛边的旧本子,一支短得快握不住的铅笔头。卖了多少米和鸡蛋,换了多少钱,要还的债,要买的盐,要给我们交的学杂费……数字总是出奇地小,而出项总是出奇地多。他算得很慢,眉头锁成一个解不开的疙瘩,嘴里念念有词,手指头在粗糙的纸面上来回点着,仿佛多用一分力,那数目就能变大一点似的。算到最后,常常是长长的一声叹气,那气息混着旱烟的味道,在低矮的房里盘旋,沉甸甸地压在我年幼的梦上。</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他最怕听到的,就是我们兄妹几个哪个“不舒服”。一“不舒服”,就意味着可能要去看医生,要抓药。而药,哪怕是几分钱一包的宝塔糖,在那本蓝皮账簿上,都是一笔需要反复权衡、可能挤占掉盐罐子或铅笔的开销。母亲总说“拖一拖就好”,父亲则沉默地抽着烟。平时腹痛或拉肚子也就切一点“肚寒药”,长大后才知道是清滕香。奢侈的就是胡椒、大蒜煎鸡蛋,小时候的我特别盼望拉肚子。记忆的模糊,也记不清究竟是五十年前还是四十多年前,有一次我二哥发烧、拉肚子,实在拖不过去了,父亲半夜背他去县医院。医生开了张单子,父亲接过,就着昏暗的灯光看了又看,手指在“合计”那个数字上摩挲了很久,然后转过身,从贴胸的内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手帕紧紧包着的小卷,一层层打开,抽出其中一张最破旧的毛票,又数出几张更小的分币,蘸着唾沫,数了两遍,才递进收费的小窗口。那钱,还带着他的体温和汗气。我二哥趴在他背上,看着他后颈上被扁担磨出的厚茧,和那些过早生出的、深深的白发茬。那不仅仅是一张药费单,那是一座山,压弯了一个农民父亲的脊梁,也过早地压进了一个孩子对“病”与“钱”关联的理解里。</p><p class="ql-block"> 风大了些,吹得窗框微微作响,也把我从那股浓稠的旧日空气里拽了出来。脸颊有点凉,我抬手抹了一把,指尖是干的。</p><p class="ql-block"> 我是什么时候,开始不用再那样数着分币过日子了呢?是考上医学院,吃着助学金,穿着陈旧但浆洗干净的衣,心里揣着跳脱农门的庆幸与惶恐?是工作后,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给家里拿回一部分,感觉自己终于能从那本蓝皮账簿上,轻轻撕下一页?还是这些年,职称上了,职务有了,坐在了这间可以俯瞰城市夜色的家里,想的不再是几分几毛,而是科室规划、技术引进、还有……“号条费”的调整?</p><p class="ql-block"> 我们真有这样苦吗?某某老师,还有那些联名的医生,他们苦吗?比起我父亲那一辈,比起此刻或许正蜷在某个角落,为明天治疗费发愁的病人,我们至少生活无忧。可人心里的苦,似乎并不总与钱包的厚度成反比。医生的苦,是连台手术后的精疲力竭,是面对疑难重症的无力感,是被误解、甚至被伤害时的委屈与心寒,是看着同龄人鲜衣怒马时,那份隐秘的不甘。这些苦,同样真实,同样需要抚慰。用合理的报酬来体现价值,来留住这些苦读了二十几年、能救人性命的人,错了吗?</p><p class="ql-block"> 似乎没错。</p><p class="ql-block"> 可“增加号条费”,这轻飘飘的五个字,落下去,会砸在谁的身上?会不会就砸在某个像当年我父亲一样,手指在“合计”栏上反复摩挲的人身上?砸在某个为了省钱,把小病拖成大病的人身上?砸在某个刚刚看到一丝希望,又被一纸费用通知单推回绝望边缘的家庭身上?</p><p class="ql-block"> 何为思考社会?何为思考百姓?我从不觉得自己品德有多么高尚。我只是……无法忘记那盏煤油灯,无法忘记那破旧的账本,无法忘记父亲递钱时那微微颤抖的、开裂的手指。那记忆不是勋章,是烙印。它让我在这明亮家里,时常感到一种不合时宜的“看见”。想着那些冰冷的数字曲线背后,一张张具体而细微的、为生计所困的脸。</p><p class="ql-block"> 脑子里嗡嗡的,是她的话语,以及明天的我该如何应对。我知道里面会有详实的数据对比,有严谨的成本分析,有对医生队伍稳定的担忧,每一页都会论证着调整的“必要性”与“合理性”。那将是一份无懈可击的报告。</p><p class="ql-block"> 我重新坐回椅子上,台灯的光还是那么暖黄。我是一个科主任,明天我要主持晨会,要处理这份建议,要平衡各方诉求,要做出一个“妥当”的决定。决定可能最终还是倾向于调整,因为那堵用“现实理由”砌成的墙,太过结实。</p><p class="ql-block"> 但今夜,在做出任何决定之前,请允许我,这个侥幸从田埂走进大楼的农民的儿子,为着记忆中那一卷浸着汗气的毛票,为着或许正在某个挂号窗口前踌躇的“父亲”,静静地、毫无作为地,难过这么一会儿。</p><p class="ql-block"> 这难过无济于事,改变不了任何数字。它只是月光下,一滴很快就干的,咸涩的露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