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栋宇：谢灵运的《撰征赋》与申伯无关

谢家宝树文化

作者简介

谢栋宇，1957年出生于广东省连平县，广东东维律师事务所律师，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惠州市作家协会理事、惠州市小说学会副会长。 1979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著有散文诗词集《梦里青山依旧在》、长篇小说《大山重重》以及大量中短篇小说、散文、诗词等。

谢栋宇：谢灵运的《撰征赋》与申伯无关

谢灵运的《撰征赋》（下称《赋》），是六朝名赋，但他却因这篇名赋蒙冤，误解他的，说是他在赋里承认了谢姓源自炎帝，肯定了申伯是谢姓的始祖。害得后世为他辩诬的，不好说话，他都那样说，我们怎么辩？用语含混不清，辩说不力。

我写过《酒不醉人人自醉为人作嫁不自夸一一对误解谢灵运〈撰征赋〉的几点看法》一文，为误解《赋》文拨开云雾现真相。我现在在该文的基础上作点小修改（该文在排版时出现一些漏段漏行错误）。

一、作者简介

谢灵运（公元385一433年）原名公义，字灵运，小名“客儿”，人称谢客，是东晋名将谢玄之孙，世袭康乐公，又称谢康乐，出生于会稽始宁（今浙江上虞）。谢灵运是中国山水诗派的开创者，但他的仕途不顺，义熙元年出仕，东晋时期做过太尉（刘裕）参军；刘宋时期，谢灵运被降爵为康乐县侯，因政治斗争，元嘉十年（公元433年），他在广州被刘宋王朝处死，终年49岁。其生平事迹网上很详尽，可查，我这里只作简述。

二、时代背景

谢灵运在什么历史背景下写下《赋》文？

先说陈郡谢氏的衰落情况。谢氏到东晋末年的时候，原谢灵运祖父谢玄一手组建、训练、指挥的北府兵早已被刘裕这个老兵控制，谢氏握兵权的只有谢混、谢晦二人。刘裕对昔日高第门族进行清算，杀死谢安孙子谢混，谢晦也在危险之中，惴惴不安。“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刘裕父子容不得谢晦的存在【说句后话，宋文帝终于在十年后的元嘉三年（公元426年）诈称北伐，亲率六军西进，终于杀死了谢晦，同时杀死其兄弟谢遁、从子世基等子侄六人】。

趁北方诸国混乱之际，刘裕提出大举北伐的主张，在义熙十二年（公元416年）二月，晋安帝司马德宗诏加太尉刘裕为中外大都督，十二月诏书下来，以刘裕为相国，为宋公，备九锡之礼，位在诸侯王上，领征西将军、司豫北徐雍四州刺史如故。谢灵运是随宣诏使一同来彭城劳军的。正月里，刘裕决定乘胜进军，亲率水师西征。送走刘裕水师，谢灵运回朝复命。他将此番行程中的所见所感，写成一篇《撰征赋》。

三、《赋》的序文部分

谢灵运是奉命劳师，《赋》的序文用了大部分篇幅，对“相国宋公”刘裕作了一番歌功颂德，赞扬他“顺天从兆，兴止伐之师，躬暂劳之讨。以义熙十有二年五月丁酉，敬戒九伐，申命六军，治兵于京畿，次师于汳上。……曾不逾月，二方献捷。宏功懋德，独绝古今。”然后，谢灵运说他劳军之行从仲冬起程，春天才回去复命，走了千里远路，用极少的文字回忆起祖父谢玄为国家屏障镇守淮、徐，人民安居乐业的情况。为了不刺激刘裕，他甚至不提淝水大战，只说谢玄治下“道固苞桑，勋由仁积”，一笔带过。抚今追昔，感概万千。他要把所见所闻写成《撰征》赋，即使岁月流逝、世事变迁，都永远流传下去。

四、《赋》的正文开头部分

作了以上介绍，可以进入正题了，我不是写古赋教䅁，正文太长，我只能就发生争议、被个别人利用来误解谢灵运“自认谢姓出自炎帝、申伯是谢姓始祖”的开头部分作详细辨析。让大家看看谢灵运是写晋朝，还是写刘裕家世渊源，或是写申伯源于炎帝，后来伟大、光荣的历史。

正文开头前八句：

系烈山之洪绪，承火正之明光。

立熙载于唐后，申赞事于周王。

畴庸命而顺位，锡宝圭以彻疆。

历尚代而平显，降中叶以繁昌。

注释：

系，动词，悬，挂，连接，继承，并非世系。

烈山，炎帝，姓姜，号烈山氏，以火得王轮替。

之，代词，相当于“的”。

洪绪，名词，指世代相传的宏伟业绩。多指帝业。《三国志.魏书.管宁传》：“横蒙陛下纂承洪绪，德侔三皇，化溢有唐。”

承，继承，继续。

火正，古代掌火之官，黄帝后裔。重黎为帝喾高辛居火正，甚有功，能光融天下，帝喾命曰祝融。

立，建立。

熙，广，光大。

熙载，熙帝之载。

载，事业。《尚书.舜典》：“咨，四岳！有能奋庸熙帝之载？使宅百揆亮釆，惠畴？”《后汉书.窦宪传》：“熙帝载兮振万世。”

于，在。

唐后，帝尧为陶唐，陶唐既衰，其后有刘累，学扰龙于豢龙氏，以事孔甲。

申，通假字，通伸。赞，辅助，辅佑。

畴，通“酬”，动词，报酬，酬谢。

庸命，指顺应天命，承担使命。《尚书.尧典》：“帝曰：‘咨！四岳。朕在位七十载，汝能庸命，巽朕位？’”

锡，通赐，动词，赐予。

宝圭，古代帝王诸侯祭祀、朝聘的玉器。

以，虚词，连词。

彻，治，开发。

疆，国界，边界；疆域，疆土。

历，经历。

尚代，上古久远年代。

平显，平安显赫。

降，下降。中叶，中世。

繁昌，繁荣昌盛。

先弄清这段赋文的意思：

炎帝是上古的第一个统治社会的帝王，后来的五帝世代相传的帝业，连接了炎帝的统治，继承了火正官祝融的光明。把帝王治国大统发扬光大的，是在帝尧陶唐之后，确立了帝尧的刘姓先祖地位和刘累的始祖（之一）地位。帝尧后裔伸展到周朝，辅佐周王处理国政，成为股肱大臣。周王对他们顺应天命、承担使命的努力给予报酬，封刘邑、建刘国，赏赐宝圭成为一方诸侯，并分封土地确定疆界。经历了上古的年代而平安显赫，下降至中世更加繁荣昌盛。

直译很容易产生歧义，有点像申伯的经历，其实不是，主要在“立熙载于唐后，申赞事于周王”一句：

连接炎帝以来的宏伟帝业，继承了火正祝融的光明；

接着：立熙载于唐后，申赞事于周王。

译为：把它发扬光大的在帝尧陶唐之后，他的后裔势力伸展到周朝，辅助护佑周王（正确）；

对比：

把它发扬光大的在帝尧陶唐之后，申伯进入周朝辅助护佑周王（错误）。

辩误：申是动词，通“伸”，不是名词，申伯是炎帝四岳的后人，不是尧帝的刘姓后人，而且离帝尧陶唐年代久远，隔有一千多年，中间还有虞舜、夏、商到西周周宣王，这个帝业大统，周宣王时的申伯承接不上。

再译：

周王对帝尧后裔顺应天命，承担使命，建功于周朝的努力作出酬谢，给他们应有的位置，封邑建国，赐给宝圭，分封土地确定疆界。

经历上古久远年代平安显赫，往下降至中世繁荣昌盛。

下面与产生谢灵运歌颂炎帝一一申伯身世的疑义更无关系，没有译下去的必要了。

五、从赋的语法、句式看，是一个大误解。

作为赋文，谢灵运与同期的陶渊明都写有赋，语法、句式都是差不多的。

正文的前八句，第一个字的词性都是动词：

系<动词>烈山<名词>之<助词>洪绪<名词>，

承<动词>火正<名词>之<助词>明光<动词>。

立<动词>熙载<名词>于<介词>唐后<名词>（熙<动词>+载<名词>，动宾结构），

申（通“伸”）<动词>赞事<名词>于<介词>周王<名词>（赞<动词>+事<名词>，动宾结构）。

畴（通“酬”）<动词>庸命<名词>而<连词>顺<动词>位<名词>（动宾结构），

锡（通“赐”）<动词>宝圭<名词>以<连词>彻<动词>疆<名词>（动宾结构）。

历<动词>尚代<名词>而<连词>平显<形容词>，

降<动词>中叶<名词>以<连词>繁昌<形容词>。

作为赋，它的句式是：

系XX之XX，承XX之XX。

立XX于XX，申XX于XX。

陶渊明《归去来兮辞》赋文句子：

1、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

2、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

句式也是：

倚XX以XX，审XX之XX。

登XX以XX，临XX而XX。

不能看到“审”字，就说审姓人怎么样了。

我再三强调，《撰征赋》正文第四句的“申”字，它是通假字，通“伸”字，是动词，伸展之意，引申指扩展。不是指申伯，不要一看到申字就神经过敏，就联想到申伯。申伯离上古帝尧唐后远呢，差了一千多年，还隔了虞舜、夏、商与西周前期年代。

六、谢灵运在正文开头是写晋朝司马氏继承了汉朝、曹魏的帝业大统吗？

虽然刘姓汉朝是火德替位，曹魏身世不怎么清楚（也被算入黄帝系统），晋承接汉朝的帝业大统，他们都是黄帝后裔，但当时晋朝已朝不保夕，刘裕大权在握，暂时不废晋自立是为了建立更多功勋，获取更好的名声。谢灵运不会对即将被刘裕取代的晋朝歌功颂德，他没有在《赋》中说明晋朝替汉的正统合法性，以及对于中兴晋室的渴望。刘裕正在为废晋自立做准备，已为相国、宋公，加九锡，谢灵运对早已暴露无遗的“司马昭之心”非常清楚。帝尧陶唐之后裔姓刘，与司马氏无关。最主要的是谢灵运是奉命慰劳出征的刘裕军队，赋名《撰征赋》，被歌颂的主体只能是刘裕。二年后，又是在彭城，宋公刘裕命谢灵运赋诗，谢灵运写了《九日从宋公戏马台送孔令》诗，其中有两句：“良辰感圣心，云旗兴暮节”，用“圣心”一词，表示对宋公作为最高主宰地位的承认，他不会在刘裕这个前北府老兵面前，夸耀祖上功德，也不会为维护名存实亡的弱智晋朝皇帝的统治去逆刘的龙鳞。他的政治立场前后一致。四年后，刘裕代晋，改晋元熙二年为宋永初元年，号宋武帝。

七、认为谢灵运是“攀附申伯”的谬论不能成立

谢灵运是为了将刘裕在气势上压下去，而把谢姓放在炎帝一一申伯系统，才写了正文的开头部分？意思是我祖先是最早的帝王，他统治的时代灿烂辉煌，炎帝过了才轮到黄帝统治人间。

这种理解是错误的。老母鸡飞得再高，也不会变成凤凰。刘裕作为北府兵的老兵，不用压他已自卑气沮，所以他要除净老上司谢安、谢玄的子孙。没有必要把谢姓说成是炎帝之后。《史记.五帝本纪》说：“轩辕之时，神农氏衰”，黄帝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三战，然后得其志”，谢灵运说自己出自炎帝，也得不到什么好处啊。

谢灵运再怎么飞扬跋扈、性格乖张、心理扭曲，也不会在《撰征赋》里来歌颂谢姓祖宗，刘裕杀谢安孙子谢混的刀还血腥味未散，他敢不怕死来歌颂谢安、谢玄？谢灵运熟读《诗经》和史书，他完全清楚《诗经·崧高》里的申伯不姓谢，是周宣王派去谢邑，在谢邑建立南申国的国主，他的“申赞事于周王”，是指帝尧唐后的刘姓人发展到进入朝廷辅佐周王，与千多年后隔了虞舜、夏朝、商朝、西周前期，在周宣王时才出现的申伯无关。

八、拨开历史浮云看误解

说来话长。姬姓分出来的刘姓，本是周王室宗枝。周武王的祖父名季历，又称公季，是古公亶父的小儿子。武王继位后，追封古公亶父为太王，公季为王季。武王死后，子姬诵立，为成王。成王封王季的儿子于刘邑，其后裔以邑名为氏，形成姬姓之刘。到东周时，周匡王姬班的小儿子名季子，又被封于刘邑，建刘国，人称刘康公。刘康公在朝中为卿士，食釆邑于刘，其后亦有刘姓。东周时，刘康公子孙五代辅佐王室为卿士，功勋殊并。东周末年，周景王死，王子朝纠集一批旧臣起兵争夺王位，占据王城。刘文公率兵勤王，与王子朝大战四年，终于击败子朝，迎周敬王入成周复位。刘文公因平乱之功，得到周室殊封，刘邑也成为王畿之内重要封国。

以上史实，可以让人明白刘姓人发展到为周王承担使命而得到大臣位置，赐给宝圭，封刘邑、建刘国，辅佐周王室为卿士，“申赞事于周王”说的是这些事，也不难理解“畴庸命而顺位，锡宝圭以彻疆”了，封刘邑、建刘国是要测量土地、定好疆域的。

九、祖宗没有说的，谢灵运不可能有创造性地立说。

谢灵运是谢衡的五世孙，谢衡是西晋的国子博士、硕儒、太子少傅。谢衡这样的大知识分子都未说过陈郡谢姓系出自炎帝、申伯是始祖，后代会有“创造发明”地来说吗？不可能。当时的社会特别重视谱谍，为防止假冒，国家还专门成立有谱局，不仅朝廷选官要查寻家谱，而且“坦腹东床”嫁女择婿也要查过家谱来。按照谁主张谁举证的原则，说谢灵运始祖是申伯的，拿不出证据来。谢衡父亲谢缵是曹魏齐王芳时期的长安典农中郎将，谢缵以上的家族历史已经无从知晓了。

相反，正好说明从谢缵、谢衡到谢灵运，无人会无根据地乱认始祖。

综上，谢灵运没有在《撰征赋》上说“谢姓来源于炎帝系，始祖是申伯”，赋文与申伯无关，赋是奉命劳军之作，仅此而已。

参考书目：

1、周淑舫、赵中山著《谢安世家》，1997年8月第一版。

2、王大良著《中华姓氏通史.谢姓》，2002年3月第1版。

3、王大良、刘翔南编著《林谢刘杨》，1992年2月第一版。

4、宋红著《天地一客一一谢灵运传》，浙江人民击版社，2005年7月第1版。

5、吴云主编《汉魏六朝赋精华注泽评》，长春出版社，2008年1月第1版。

6、司马迁《史记全夲》，凤凰出版传媒集团，2012年1月第1版。

7、《四书五经》，凤凰出版传媒集团，2012年12月第1版。

8、《古汉语字词典》，中国青年出版社，2007年7月北京第1版。

9、陕西师范大学编写《常用文言虚词词典》，1983年3月第1版。

10、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编写《文言语法常识》，北京人民出版社，1973年5月第1版。

11、《陶渊明集》，凤凰出版传媒集团，2012年12月第1版。

2021年1月21日初稿

2025年12月1日再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