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乡桥韵》59:深澳探溪桥头等

💒曹志

<p class="ql-block">  我如今才明白,两年前的那个冬天的某日,在桐庐安澜桥头,我究竟在等什么。</p> <p class="ql-block">  到深澳时,已是午后。村子静得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在石板路上轻轻叩着,像个冒失的访客,惊扰了八百年的午睡。马头墙的影子斜斜地切下来,将巷子裁成一明一暗的两半。我先寻那“澳”。果然,走着走着,路面便凹下去一块,现出一方水埠来。水是活的,清亮亮的,贴着石壁静静地流,不知来处,亦不问归途。这便是“澳口”了,深澳的眸子。我蹲下身,伸手探了探,水是沁骨的凉,却又仿佛有地心的温润藏着。一个老婆婆拎着竹篮过来,蹲在另一个澳口浣洗菜蔬,水声哗哗的,惊碎了水底青天的云影。她并不看我,只与这水、这石埠,有着经年累月的熟稔与默契。我忽然想,这纵横交错的暗渠,便是古村的血脉了。申屠氏的祖先们,在规划屋舍之前,先理清了这地下的水脉,让洁净的与污浊的分道扬镳,让生活从一开始,就有一份清醒的秩序。这份智慧,比那些雕梁画栋,更让我心折。</p> <p class="ql-block">  巷子深且长,像时光的甬道。路过“攸叙堂”,门虚掩着,里头森森的静,仿佛申屠嘉的朝笏、申屠开基的孝心、还有那些说不清的悲欢,都化作了梁间细细的尘埃,在光柱里浮沉。我没有进去,怕脚步声太重。这村子有种本事,能把一切煊赫的历史,都吸纳成一种日常的气息,沉在墙角,凝在瓦上,最后汇入那汩汩的水流里。水是这里真正的讲述者,它记得一切,却什么也不说,只管流它的。</p> <p class="ql-block">  从深澳出来,心里满是那种被水浸润过的、沉甸甸的静谧。朋友说,不远处环溪村有座古桥,值得一看。我便信步走去。不过两里路,景致却豁然开朗。深澳是藏在深闺的、曲折的心事,环溪却是摊开在山水间的一卷明丽诗稿。三面都是水,水外是山,村子便安然卧在环抱里。那水是活泼的,唱着歌,推着挤着,朝前奔涌。</p> <p class="ql-block">  然后,我便看见了它——安澜桥。</p> <p class="ql-block"> 它静静地拱在那里,并不张扬。桥是石头的,苍黑的颜色,被岁月磨得温润。吸引我的,是桥头那两棵巨大的古樟。它们怕是比桥的年岁还老,枝叶在空中交握,撑开两柄墨绿的、沉甸甸的华盖,将大半个桥身都拢在荫凉里。树根虬结,与桥基石块早已你我不分,像是桥从树心里长出来,又像是树从桥身上迸发出的、绿色的磅礴生命。我踏着卵石小径走上桥顶,脚下溪水潺潺,声音透过石缝传上来,空空的,很好听。</p> <p class="ql-block">  我就在这桥头的石栏上坐下了。这一坐,便生了“等”的念头。</p> <p class="ql-block">  等什么呢?起初是混沌的。只看着溪水从桥洞那头流来,又向那头流去。水是清的,看得见底下圆润的卵石,太阳照着的,便闪烁着碎金似的光;照不着的,是沉静的碧玉。忽然就想起深澳那些不见天日的暗渠里的水。它们在地下,是否也这般睁着清澈的眼,听着地面上人语的喧哗与寂静?此水与彼水,或许同源,却因人的安排,走上了明暗不同的路途,在此刻,在我心中,汇成了一脉。</p> <p class="ql-block">  桥上偶有人过。一位大叔扛着锄头,鞋上沾着新鲜的泥,咚咚地走过,朝我点点头。几个放学的小孩呼啸着冲过去,笑声像受惊的雀儿,扑棱棱地散在风里。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桥那头的村舍间,那里升起几缕淡淡的、蓝色的炊烟。环溪是周敦颐后裔的聚族而居,“爱莲堂”尚在。周子写《爱莲说》,赞其“出淤泥而不染”。这溪水,这环村而流的清澈,不正是这“不染”风骨的化身么?而深澳申屠氏的“孝义”传承,亦如那地下之水,默然滋养,不彰其功。一明一暗,一儒一道,竟在这富春江畔,被山水巧妙地调和了。</p> <p class="ql-block">  而我坐着的这座桥,这安澜桥,不正是一个绝妙的纽带么?它连起的,不只是溪的两岸,更是两个血脉不同的古村,两种相辅相成的文化气韵。它让深澳的“隐”与环溪的“秀”,有了一个碰头、交融的场所。风从深澳那方向吹来,似乎带来了马头墙下潮湿的苔藓气息;风转向环溪,送来的又是樟树香与洁净的水汽。</p> <p class="ql-block">  我终于知道我等的什么了。</p> <p class="ql-block">  我等的,或许就是这一阵风,这一瞬间的憬悟——等那看不见的纽带,在心上忽然“咯噔”一响,扣紧的实在感。历史不是割裂的册页,文化也不是孤立的标本。它们就像这地下的水与地上的溪,各自流淌,却在地下深处脉络相连。而桥,是让我们这些偶然路过的人,得以窥见并确认这联系的、慈悲的“一目”。</p> <p class="ql-block">  日头渐渐西斜,将古樟的影子拉得老长,一直铺到溪的对岸去。桥下的水声似乎更加响亮了些。我站起身,拍了拍衣上的尘土。不必再等了。那纽带,我已走过,并且,感觉到了它承载的、活泼泼的重量。这重量,让人的脚步,也踏实轻快起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