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水謠

風聲

　　初冬的暖阳像一封被岁月拆开的旧信笺，金箔般的阳光簌簌抖落，轻轻覆在荷叶塘的眉睫上。

水杉林忽然倾尽积攒三季的私藏——红得似谁打翻了调色盘，将晚霞的绸缎揉进苍劲枝干；黄得若老唱机里流淌的《夜来香》，带着蜜糖般的怀旧；橙得像童年巷口偷抿的第一口橘子汽水，气泡里炸开整个夏天的甜；绿得则是未寄出的信笺上洇开的墨痕，裹着欲言又止的心事。

风掠过时，整座林子便成了巨大的彩色风车，叶片摩挲出沙沙的笑声，惊起几尾光斑，在我肩头跳跃。

我推着单车，车链轻响如旧唱片的杂音，载着一段被时光打磨得发亮的记忆。

车轮碾过桥板时发出"咯吱"的叹息，惊飞了桥头拍短视频的舞者。她们的红纱巾掠过镜头，像锦鲤尾鳍扫过水面，倏忽游进手机屏幕的深海里，向着某个我永远无法抵达的远方游弋。

我低头轻笑，车轮继续碾过新铺的石板路，朝着记忆深处那座三岔桥亭阁驶去——那里有飞檐漏下的歌声，像一串被风撞碎的琉璃铃铛，在风中叮咚作响。

　　亭内，身着霓裳的女子广袖垂落如瀑，她们唱着《紫竹调》，却故意将尾音拉得绵长，仿佛要把"调"字吟成蜿蜒的江南水巷，让每个听者都溺毙在这温柔的漩涡里。

我隐在影壁后，看阳光如何将她们的影子钉在水杉树干上——那些薄如蝉翼的剪影，轻轻一颤便能化作蝶群，飞向时光的另一端。

十三年前的这里，尚是一条被野草啃噬的田埂。

我和咸阳君骑着山地车，像两粒被春风卷起的草籽，跌进这片无人问津的绿海。

彼时的水杉还是青涩少年，瘦削的枝干努力向上踮脚，我们躺在腐殖土上，把蓝天当作鹅绒被，将鸟鸣当作晨钟。

咸阳君指着远处说："等它们红了，我们再来。"

说着将半瓶矿泉水插进泥土，像埋下一面绿色的旗帜。

后来的岁月里，我们年年赴约。从两人到喧闹的青春团伙，从模糊的傻瓜相机到精密的单反镜头，从"小众秘境"到游人如织的网红打卡地。直到某个霜降日，挖掘机的轰鸣刺破晨雾，水泥路如一条僵直的舌头，粗暴地舔舐过我们曾仰卧的草地。

咸阳君在电话那头轻笑："你看，它们终于学会化妆了。"

可我分明听见，他笑纹里藏着比水杉年轮更深的叹息。

　　此刻我坐在新修的亭阁里，看游人举着自拍杆定格永恒。

穿白色羽绒服的女孩正央求男友拍出"红叶落肩"的浪漫，男孩蹦跳着摇动树梢，震落一阵红雨。

女孩惊叫着躲闪，却不知有枚红叶正轻轻栖在她发间——像迟暮的恋人终于寻到归宿。

这让我想起咸阳君去年寄来的照片：他站在"加拿大"枫叶大道，背后是燃烧的火海，配文仅四个字："不如故乡。"

单车篮里躺着十年前制成的水杉书签，叶脉已脆如蝉翼，颜色却固执地停留在红与黄的暧昧地带。

我将它举向阳光，那些光束瞬间化作微型列车，在叶脉轨道上轰然相撞——载着"过去"与"现在"的车厢交错而过，有温热的液体涌出眼眶，却在触碰时化作初冬的风，带着松针的清香。

当霓裳女子的歌声消散在风里，一位挽云纹袖口的女子忽然回首："哥哥，要帮你拍照吗？"

我摇头，却指向她袖间栖着的红叶："那是水杉的约定。"

她惊呼着拈起叶片："竟像外婆窗棂上的剪纸！"说着将它夹进手机壳，如同封存一段偶然拾得的秋光。

　　待了一会，我推着单车走向林子深处。

未被栈道侵扰的湿地里，枯草间浮着去年的杉果，像搁浅的船队等待启航。

我蹲下身，将泛黄的书签轻轻放入水中——它先随波打了个旋儿，继而稳稳漂向远方，像一封写给时光的信笺。

远处，新栽的杉树幼苗在风中摇晃，细弱的根须尚未扎紧泥土，却已牢牢攥住夕阳最后的温度。

"你看，它们终于学会化妆了。"我学着咸阳君的语气对湿地低语。

回应我的是叶片掠过水面的沙沙声，像极了十年前他侧身在我耳畔的气音："等它们红了，我们再来。"

这声音穿透十年光阴，与此刻风过林梢的私语重叠。

我转身推车离去，身后水杉林渐渐洇成水墨。但我知道那些颜色从未消逝——它们渗入泥土化作养分，等待下一个霜降，等待新的足迹踏碎晨露，等待某位追光者像当年的我们，把蓝天当作被褥，将鸟鸣谱成晨曲，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埋下时光的诺言。

"我一定会再来——"

等它们红了，等风把歌声绣进叶脉，等某个挽袖的女子，从衣角抖落一片像剪纸的叶子。

那时我的鬓角或许已染霜雪，单车锈成岁月的标本，但荷叶塘的水杉仍会像守约的少年，将积攒一年的色彩倾泻而下，如同倾倒满捧星辰。

当我推车出林时，最后一缕夕阳正栖息在三岔桥的亭尖，像永不熄灭的灯笼。风穿过林梢，捎来极轻的耳语：

"你看，它们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