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文/赵仲强</p>
<p class="ql-block">自打记事起,我的家乡渭北大地,每逢红白喜事、孩子满月、上梁乔迁,乡亲们便纷纷登门道贺,随礼成俗。这礼,不单是手中的一份物或一叠钱,更是心头的一份情与义。庄稼人不懂华丽辞藻,却用最朴实的方式,把人情冷暖织进每一次的礼来礼往中。</p> <p class="ql-block">随礼,是乡人之间以微薄之力分担悲喜的温情仪式。它源于古时“礼尚往来”的传统,从最初的实物馈赠,演变为今日的现金礼金,形式虽变,内核未移。那一份“凑份子”的心意,承载的是邻里守望的承诺,是困境中伸出的援手,是风雨同舟的信任与尊重。在婚礼的喧闹中,在丧事的沉静里,随礼如一条无形的纽带,将人心紧紧相连,凝聚成乡村社会最坚韧的情感网络。</p>
<p class="ql-block">渭北乡下的随礼,从不是冰冷的金钱交易,而是庄稼人心中最温热的人情债。昔日谁家娶媳嫁女,张家端来一盆新磨的白面,李家提来一袋晒得透亮的红小豆,王家送来一块蓝底印花的粗布,赵家则悄悄塞进几枚温热的土鸡蛋。这些带着灶火气与泥土香的物件,虽不值几文,却在急难时刻撑起一个家的体面。后来日子渐好,礼金取代实物,可那份“你帮一把,我还一筐”的淳朴情谊,始终在血脉里流淌。</p>
<p class="ql-block">“他叔,娃下月成亲,你可得来热闹热闹!”村头老槐树下,邻居叼着纸烟,嗓门洪亮,笑意满面。“那还用说!你家的大事,我怎能不到?”乡邻应声而答,心里早已盘算:当年自家盖房,他家搬砖和泥三天两夜,这份情,得用今天的礼金好好还上。随礼,是记忆的回响,是人情的循环,更是乡村伦理中最朴素的“滴水之恩,涌泉相报”。</p>
<p class="ql-block">乡下随礼,规矩里藏着温情。红事必随双数,取“成双成对”之意,红包鲜红,字字写满祝福;白事则礼金单数,递上时低头轻语“节哀顺变”,脚步轻缓,神情肃穆,唯恐惊扰了亡魂的安宁。红封是喜,白布是哀,一红一白间,是庄稼人对生命最庄重的敬意,也是对人情最细腻的拿捏。</p>
<p class="ql-block">乡亲们常说:“随礼不亏人情,往来才长久。”邻里办喜事,礼金不能少于人家先前所赠,这叫“礼尚往来”;亲戚遇难,多添一份,是“亲帮亲,邻帮邻”。红事递礼,笑语相迎:“恭喜恭喜!”白事送份子,沉默低头,那份沉重的心意,胜过千言万语。随礼多少,不在数目,而在心意是否到位,礼数是否周全。</p>
<p class="ql-block">记得儿时,母亲总让我提着一篮鸡蛋或几尺布料去赴宴,临行前反复叮嘱:“到了要道喜,礼轻情意重,别失了礼数。”那篮子里装的,是自家鸡下的蛋,是灶上织的布,是农人一年辛劳的结晶。如今回想,那些带着烟火气的馈赠,那些夹杂着乡音的问候,比今日的红包更让人动容。随礼如线,串起百家灯火,谁家有事,全村出动,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不分彼此。</p>
<p class="ql-block">老人们常讲六爷当年的往事:那年他儿子病重,家里揭不开锅,街坊邻居你三斤米,我五毛钱,凑出救命钱。有人甚至悄悄把自家唯一的棉被送来御寒。那时日子苦,可人心热。老人说:“乡下人随礼,随的不是钱,是抱团过日子的心。”一句“我来了”,胜过万语千言,是困境中最坚实的依靠。</p>
<p class="ql-block">如今,村里的随礼也添了新模样。年轻人在外打工,赶不回来,便在微信上转账,附一句:“礼到了,记得记我名字,礼数不能少。”红白事现场,有人专司礼账,一笔一划写得工整,名字、金额、日期,清清楚楚。这账本,记的不只是钱,更是情谊的流转,是乡音未改的牵挂。去年邻居家孩子结婚,远在南方的发小转来一千元红包,附言:“替我喝一杯。”我懂,形式变了,可那份藏在礼金背后的心意,从未走远。</p>
<p class="ql-block">前些日子与朋友闲谈,说起有人随礼一百元,席间吃喝尽兴,临走还顺走主家一瓶好酒。我摇头笑道:“这在渭北乡下,极少。”乡人重情面,讲规矩,随礼是敬,不是占便宜。哪怕礼轻,也必庄重其事,唯恐失了体统,伤了人心。</p>
<p class="ql-block">渭北乡下的随礼,从来不只是“礼尚往来”的俗套,它是庄稼人骨子里的淳朴与仗义,是黄土坡上最深沉的情感表达。它藏着邻里间的互帮互助,装着亲人间的血脉相连,更映照出乡村社会的温情与凝聚力。那些老规矩、真心意,那些新形式、旧情怀,如同村头那条奔流不息的石川河,年年岁岁,滋养着一代又一代乡下人的心田,也成了我们这一代人心中最柔软、最温暖的乡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