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晨霜还凝在石阶的凹处，像撒了把陈年的月光。老夫拄着竹杖挪步，棉袍的下摆扫过地面，带起细碎的白。风是磨钝了的小刀子，刮过脸颊时，老夫总忍不住缩颈，喉间泛起陈年的咳意，忙抬手捂嘴，指腹触到的皮肤糙得像老树皮，恍惚间觉得颈间的褶皱都被吹得更深了些，像被谁用指腹反复摩挲过的宣纸。</p><p class="ql-block"> 不远处的巷口立着个身影，红裙像团跳动的火，在灰白的晨雾里格外扎眼。老夫眯起老花的眼，看清那是件袒胸露背的短款红裙，裙摆只堪堪及大腿根，露着两条光洁笔直的小腿。那少女正仰头看天上的云，指尖偶尔拨弄一下耳边的碎发，脖颈扬起优美的弧线，肩背的肌肤在晨光里泛着细腻的光泽，像玉雕般温润，又像枝头上待放的玉兰。</p><p class="ql-block"> 老夫的心头像被看不见的线牵了下，连呼吸都滞了半拍。这光景，便是壮年人也得裹紧棉袄，她却露着肩背、光着小腿……莫不是哪家的痴女儿，把冬误作了春？念头刚起，老夫又忙自打住——罢了，罢了，如今的年轻人，大约是不怕冷的，就像开春的花，管它料峭，先热热闹闹地开了再说。只是这朵开得太早太烈，倒让老夫这看的人替她捏着把汗。</p><p class="ql-block"> 少女似有所觉，转过头来，目光撞进老夫眼里时，带着点好奇的笑意，像含着两汪映着春光的潭水。老夫慌忙移开视线，假装看地上的霜花，耳尖先自热了，顺着脖颈一路暖到背心，倒比揣着的汤婆子更熨帖些——方才那一眼，竟像檐角融雪时滴下的第一颗水珠，恰好落在冻僵的梅枝上，漾开点久违的暖。</p><p class="ql-block"> 她低头拢了拢裙摆，动作轻盈得像片落雪。老夫暗自猜想，许是她在暗笑我这老东西穿得太厚，活像个挪动的棉包。又或者，她根本没留意到老夫，满心只惦记着天快放晴，好去赴什么热闹的约。不像老夫，连赴一场晨光的约，都走得这般吃力。</p><p class="ql-block"> 风转了向，卷着她发间的香气飘过来，不是脂粉味，倒像刚摘的梅花，清冽中带着点甜。老夫忽然想起年轻时，拙荆也爱穿浅红的袄。那年她新嫁过来，也是这样的孟冬，红袄裹在靛蓝棉袍里，只领口露出点胭脂色，替我缝棉袍扣子时，指尖冻得发红也不肯烤火，倒比这姑娘露着肩背的红裙更教人牵肠。只是那时的冬，人人都裹得严实，红袄也藏在厚重的棉袍里，哪像如今，连风霜都挡不住这般鲜活张扬，连衣裳都穿得这般无拘无束。</p><p class="ql-block"> 少女转身走远了，红裙在巷尾拐了个弯，像火苗钻进了柴堆，倏地不见了。老夫站在原地，竹杖戳着地面，发出笃笃的响，倒像是在替这颗老心跳拍子。颈间的风似乎不那么冷了，方才那点紧揪的心绪，慢慢松开，化作一缕说不清的滋味，像含了颗陈年的冰糖，初时只觉清冽，待它慢慢化了，才有丝若有若无的甜，混着晨霜的清冽，在齿缝间留了痕。连带着这孟冬的晨，风似乎都柔了些，霜花也像含了笑意，不似先前那般凛冽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