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轩波

潇湘竹

<p class="ql-block">散文:轩波</p><p class="ql-block"> 推开诊室的门,便觉得静。不是全然的沉寂,空气里浮着若有若无的草叶香气,是艾绒燃过的,清苦的余韵。阳光从轩窗斜进来,滤过了尘嚣,薄薄地铺在木色的诊案上,照着那叠方正正的脉枕,竟有种古意的温润。她便坐在那一片光晕的边沿,微微低着头,正用一方素白的棉巾,缓缓地拭着几枚纤细的银针。那动作极轻,极慢,仿佛擦拭的不是针,而是易逝的辰光。我不由地停住了脚步,怕扰了这画面。</p><p class="ql-block">这大约就是轩波了。</p><p class="ql-block">病人是位鬓角已星霜的老者,摊开的手腕搁在脉枕上,像一截安静的、失了水分的旧木。她并未急着将指尖搭上去,只先静静地看。看他的面容,看他的眼睑,看他微微翕动的鼻翼与有些干裂的唇。那目光不是寻常的打量,是“望”,是《内经》里说的“视喘息,听音声,而知所苦”。那眼神是专注的,却又不迫人,里头蓄着一种了然与慈悲,像秋日深深的潭水,能照见落叶的每一条脉络。老人起初有些局促,在这目光的浸润下,竟也渐渐松弛下来,仿佛被暖阳晒透了的泥土。</p><p class="ql-block">然后才是“切”。三根手指,轻轻落在老人的腕间。她眼帘便垂下了,所有的光似乎都敛到了那凝定的眉宇之间。诊室里更静了,静得能听见窗外遥远的市声,恍如隔世的潮汐。她的指尖微微动着,不是在按,倒像是在细细地读,读一部写在血肉深处的、无声的古老书卷。浮、沉、迟、数、滑、涩……那些幽微的讯息,便从血脉的搏动里,被她一一辨认、提取出来。此刻的她,不像医生,倒像一位深山里的听泉人,于万籁中,独独辨出了那一缕最紧要的、有关生命源流的清音。</p><p class="ql-block">“夜里腰腿的酸疼,怕是遇着寒湿就重些?”她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像玉磬轻轻一叩。老人连连点头,话匣子便打开了,絮絮地说起春来雨多,老屋子如何潮冷,疼起来又如何辗转难眠。她只是听,不时微微颔首,那神情里没有不耐烦,倒有一种深切的共情,仿佛那些酸痛,她也感同身受了。待到老人说完,她才从容解释,从《伤寒论》讲到龍山古人孙思邈,再落到他具体的证候,话语间古今交汇,深入浅出。那些佶屈的经文、古奥的病名,从她口中出来,都成了寻常人能懂的、关于风和湿、气和血的故事。</p><p class="ql-block">解释罢了,她才移过处方笺,执笔开方。笔尖在纸上游走,沙沙的,是这静谧里唯一的、有节奏的声响。她的字是秀逸的,却自有筋骨。写几味药,停一停,似在斟酌;又添两笔,仿佛画龙点睛。这方子,大约便是她思维的痕迹了:既守着经方的法度,如桂枝、茯苓的配伍,骨架俨然;又添了些灵动的心思,或是三两味本地易得的草药,或是剂量的微妙调整,成了她独有的匠心。开罢方子,她又温言叮嘱起煎药的火候、饮食的禁忌,那声音是春风化雨般的,能将人心里因病而生的焦躁与惶恐,一一抚平。</p><p class="ql-block">随后便是针灸。她引老人到里间的治疗床躺下,选取穴位,消毒,捻针。那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她下针。手指起落间,竟有种难以言喻的“准”与“稳”。找准了位置,并不迟疑,也不鲁莽,只是那么沉静地、恰到好处地一送,针身便没入肌理,只余一点银亮的尾端,微微地颤。那颤动极细微,仿佛不是来自她的手,而是病人自身的气血,被轻轻唤醒后发出的、愉悦的嗡鸣。老人闭着眼,脸上却不见痛楚,反有一种释然的松弛。她呢,下完针,并不立刻走开,仍立在一旁,眼观着针,耳听着病人的呼吸,仿佛一位守护着琴弦的乐师,在静候一曲天人交融的微吟。</p><p class="ql-block">我忽然便懂了旁人所说的“美”。</p><p class="ql-block">那美,确乎不在于她眉眼的秀丽或是身姿的苗条。那美,是在她“望”时深潭般的眼神里,在她“切”时凝神屏息的眉峰上,在她将古典的智慧化为熨帖言语的从容中,也在她银针落下的那一刹,那份举重若轻的定力里。这是一种超越了形貌的、属于“术”与“道”的美。古老的医学,在她这里,不是陈列在典籍里的僵硬教条,而是活的,有温度的,可以望闻问切、可以针药并施、可以沟通倾听的。她以一己之身,成了一座桥,将千年积累的慧光,渡给今时今日一个个具体的、被病痛所困的人。</p><p class="ql-block">诊室里的光,不知不觉挪了位置。她送走老人,回到案前,这才端起一旁早已凉透的茶杯,轻轻啜了一口。侧影映在渐渐暗淡的窗光里,有淡淡的疲惫,却也有一种如磐石般的安详。那安详,想必源于她内心确信的价值——她在用一双手,一份心,点燃那些被病痛蒙尘的生命里,本该有的希望的光芒。</p><p class="ql-block">我看着,心里无端地想起“轩波”二字。轩,是敞亮的窗;波,是清漾的水。人如其名,她不正像是中医这古老庭院里,一扇明亮的轩窗,让外人得以窥见其间的幽深与堂奥;而她所承载的医道,又如一道清澈的波澜,虽源流甚古,却依旧生机沛然地,流淌过当代的河床,润泽着两岸的众生。这窗,这波,连同她整个人,都沉静地落在这暮色渐合的诊室里,成为一种美,一种信,一种古老智慧在当下绵延不绝的、温润的凭证。</p><p class="ql-block"> 2025·12于娄底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