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第七十八章 霉纸窥鳞（上）</p><p class="ql-block">常熟城西，“老榆树”客栈的后院独间，弥漫着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血腥味，以及老木头和潮湿墙体散发出的、经年累月的霉腐气息。这味道如同无形的粘液，包裹着每一寸空气，令人窒息。</p><p class="ql-block">方砚躺在硬板床上，盖着一床半旧的粗布薄被。他依旧昏迷着，脸色灰败如陈年旧纸，嘴唇干裂起皮，只有胸腔极其微弱、时断时续的起伏，证明着这具残躯尚未彻底冰冷。三根乌黑的骨针，依旧深深钉在他的百会、膻中、关元三处大穴上，针尾微微颤动，如同毒蛇的尾尖，持续压榨着他濒临枯竭的生命本源。</p><p class="ql-block">“泥鳅张”佝偻着腰，小心翼翼地守在角落一个冒着热气的炭炉旁，炉上架着一个黝黑的陶罐，里面翻滚着粘稠乌黑的药汁，散发着极其苦涩、甚至带着一丝腥气的味道。他用一把破蒲扇，轻轻扇着炉火，浑浊的老眼不时瞥向床上的方砚，又飞快地扫过窗边那个沉默如山的身影，眼神里交织着不安与敬畏。</p><p class="ql-block">郑屠背对着屋内，如同铁铸的雕像，立在唯一一扇糊着厚厚桑皮纸的雕花木窗前。窗外，是客栈后院逼仄的天井，湿冷的雨丝无声飘落，打在青苔斑驳的方砖地上。天井对面，是客栈厨房油腻的后墙，几根枯死的藤蔓无力地垂挂着。</p><p class="ql-block">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厚厚的桑皮纸，投向常熟县城灰暗压抑的深处。右手垂在身侧，指间无意识地摩挲着两样东西：一枚触感冰凉、边缘带着棱角的黄铜钥匙；一片折叠整齐、却仿佛散发着无形血腥味的粗麻布。钥匙柄末端，那扭曲的密押符记，如同毒虫的刻痕，深深印在他的指腹。</p><p class="ql-block">“旧档库…”</p><p class="ql-block">方砚昏迷前那嘶哑破碎、如同梦呓般的三个字，如同鬼魅的低语，在他耳边反复回荡。这绝非无意识的呓语！这是在烙印剧痛和药力刺激下，意识深处最执念的碎片！是方敬用命埋下的引信，在濒死之际迸发出的最后一点火星！</p><p class="ql-block">旧档库…县衙架阁库？！</p><p class="ql-block">可据蒙面人回报，存放顾英案卷的架阁库，已于检校遇袭当夜“意外”焚毁！卷宗尽成灰烬，看守老吏“醉酒失足”而亡！干净利落！</p><p class="ql-block">方砚所指的“旧档库”，究竟在何处？难道…还有一处不为人知的隐秘所在？</p><p class="ql-block">郑屠的眉头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冰冷的杀意与抽丝剥茧的探究欲在他胸中交织翻滚。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屋内。</p><p class="ql-block">角落的“泥鳅张”被他目光一扫，身体下意识地绷紧，扇炉火的动作都停滞了。</p><p class="ql-block">“城西，靠近城墙根，有没有废弃的官仓？或者…以前存放过文书、后来被挪作他用、甚至废弃的地方？”郑屠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p><p class="ql-block">“泥鳅张”浑浊的老眼急速转动，努力回忆着，喉咙里发出紧张的咕噜声：“废…废弃官仓…有…有是有…靠近西水门那边…挨着老城墙根…有个前朝留下的…放漕粮的‘永丰仓’…前几年…说是墙基被河水泡酥了…怕塌…就…就封了…里面的陈粮…听说早搬空了…库房…一直空着…锁着…没人去…”</p><p class="ql-block">永丰仓…废弃的漕粮旧仓…</p><p class="ql-block">郑屠眼中寒光一闪。粮仓！粮赋！赵秉谦的血书直指常熟粮赋有鬼！方敬的私账里，常熟秋粮折色银的猫腻更是触目惊心！如果常熟粮赋真有惊天黑幕，其原始凭据、底单、见不得光的交易记录…最有可能被转移藏匿的地方，绝不会是刚刚被焚毁的县衙架阁库！而是一个早已废弃、无人问津、却又足够坚固隐秘的…旧粮仓！</p><p class="ql-block">“具体位置。怎么进去最稳当。”郑屠的声音毫无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p><p class="ql-block">“泥鳅张”咽了口唾沫，连忙凑近些，用枯树枝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飞快地划拉着：“西水门…顺着城墙根往北…走…一里多地…有条臭水沟…过了沟…就能看见…墙塌了一半…塌口子…用乱砖和烂木头堵着…从那儿…能钻进去…里面…库房好几排…最里头…靠河那一排…最破…锁…锁都锈死了…”</p><p class="ql-block">他一边说，一边在地面上画出大致的方位和塌口的位置。</p><p class="ql-block">郑屠默默记下，目光再次投向床上气息奄奄的方砚。方敬的私账，赵秉谦的血书，方砚昏迷中的呓语，废弃的永丰仓…所有的线索，如同无形的丝线，正一点点收紧，指向那黑暗的核心！</p><p class="ql-block">“守着他。”郑屠的声音冰冷，“药，吊住那口气。我回来之前，不许任何人靠近这屋子。若有异动…”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泥鳅张”瞬间惨白的脸，“你知道规矩。”</p><p class="ql-block">“是…是！小人明白！提刑官大人放心！” “泥鳅张”身体抖得如同筛糠，连连点头。</p><p class="ql-block">郑屠不再多言。他走到炭炉旁，拿起“泥鳅张”早已准备好的一盏蒙着厚布、只留一条细缝的昏暗气死风灯。又从行囊里取出一块浸透了桐油的厚油布，将赵秉谦的染血麻布遗书和那本方敬的私账，仔细包裹好，贴身藏入怀中。最后，他握紧了那枚冰冷的黄铜钥匙。</p><p class="ql-block">推开吱呀作响的后门，一股湿冷的、带着城墙根特有土腥气的风扑面而来。细雨如雾，无声地飘洒在狭窄幽深的巷弄里。郑屠高大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瞬间消失在巷弄的阴影之中。</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废弃的永丰仓，如同一个巨大的、被遗忘的坟墓，匍匐在常熟西城墙的阴影之下。坍塌的围墙缺口，果然如“泥鳅张”所言，被乱砖和朽烂的木头勉强堵着。郑屠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搬开几块松动的砖石，侧身钻了进去。</p><p class="ql-block">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霉腐气息混合着陈年灰尘的味道，瞬间将他吞没。脚下是厚厚的、湿滑的淤泥和不知名的腐烂物。巨大的、空荡荡的库房如同巨兽张开的黑洞洞的口腔，在昏暗灯光的映照下，投下幢幢鬼影。屋顶多处坍塌，露出外面灰暗的天空，雨水顺着破洞滴滴答答落下，在死寂中发出单调的回响。</p><p class="ql-block">郑屠屏住呼吸，提着气死风灯，微弱的灯光仅能照亮脚下尺许之地。他避开地面上的积水坑和坍塌的瓦砾，如同幽灵般在空旷的库房间穿行。库房内部结构复杂，一排排高大的、支撑屋顶的粗木柱如同巨人的肋骨。墙壁上残留着斑驳的“某字廒”、“某号仓”的模糊字迹。</p><p class="ql-block">按照“泥鳅张”的指引，他径直走向库区最深处、最靠近浑浊河水的那一排库房。这里的霉腐味更重，空气潮湿得仿佛能拧出水来。库房的门窗大多朽烂不堪，有的直接洞开，有的则被锈迹斑斑的大铁锁锁住。</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消息</p><p class="ql-block">【剧本】《黑红》已完结，全文见合集，欢迎欣赏、指正，谢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