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沿讲故事：《天命》之六雪域征途

贵沿在路上

贵沿讲故事：

《天命》之六 雪域征途

1956年初春，川西什邡的田埂上还带着残冬的寒意，我们一群年轻小伙子背着简单的行囊，踏上了参军的路途。对那时的我们来说，当兵最实在的念想就是能吃饱肚子——在连年战乱的日子里，这已经是顶奢侈的期盼。队伍出发时，乡亲们站在村口挥手，战友们脸上都挂着掩饰不住的喜悦，一路说说笑笑，脚下的路仿佛都变得轻快起来。

我们的目的地是成都，那里将是为期三个月的集训地。刚到集训营，紧张的节奏就取代了路途的轻松。每天天不亮，嘹亮的军号就划破黎明，基础队列训练从立正稍息到齐步正步，一遍遍重复，直到每个人的动作都整齐划一。汗水浸透了军装，脚底磨出了血泡，但没有人叫苦——比起过去忍饥挨饿的日子，这点苦算不了什么。

除了基础训练，射击、拼刺刀、翻越障碍物成了核心课目。射击场上，教官手把手教我们瞄准、扣扳机，强调“三点一线”的要领，每一次枪声都震得耳膜发麻，却让我们心里多了几分底气；拼刺刀训练时，呐喊声此起彼伏，木枪相撞的“砰砰”声不绝于耳，我们练得手臂酸痛，却依然咬牙坚持，只为在战场上能多一分胜算；翻越障碍物时，有人不慎摔倒，爬起来拍拍尘土继续前进，战友间的相互鼓劲成了最有力的支撑。

令我们意外的是，集训中还安排了藏语学习。教官拿着印着汉藏双语的小册子，教我们“你好”“谢谢”“我们是解放军”这类常用短句。起初大家觉得新奇又拗口，对着发音反复琢磨，有的战友还把词语写在纸条上贴在枪托上，休息时就拿出来记诵。后来我们才明白，这小小的语言学习，承载着民族团结的深意，是我们在藏区立足的重要基础。

三个月的集训转瞬即逝，当出发的命令下达时，我们已从懵懂的青年蜕变为准军人。队伍沿着川藏公路向西挺进，先到雅安，再往康定，沿途的风景渐渐从丘陵平原变成了高山峡谷。空气越来越稀薄，气温越来越低，就在我们还在适应高原环境时，一场突如其来的战斗打响了——这是我们第一次与土匪正面交锋。

土匪依托熟悉的地形负隅顽抗，枪声从山林各处传来，子弹呼啸着飞过头顶。起初大家还有些慌乱，但在班长的沉着指挥下，很快稳住了阵脚。第一次直面生死，恐惧难免，但看到身边战友奋勇向前，我也握紧了手中的枪，跟着队伍发起冲锋。战斗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当硝烟散去时，我们终于守住了阵地，也第一次真切体会到了战争的残酷。

部队在康定休整时，团首长召集全体官兵做思想动员。他站在临时搭建的土台上，目光坚定地望着我们：“同志们，这次我们进藏剿匪，要做好最坏的思想准备——我们要重走长征路！”这句话让现场瞬间安静下来。首长继续说道：“当年红军被国民党围追堵截，爬雪山、过草地，历经千难万险，依然完成了二万五千里长征，从这里走向了全国胜利。今天，我们又要在这里穿越雪山草地，不同的是，这次我们是追着敌人打，要在运动中把国民党残余敌特组织的反革命武装全部歼灭！”

他话锋一转，神情变得凝重：“大家要注意，土匪是本地人，他们熟悉地形地貌，翻山越岭是他们的强项。他们躲在暗处，我们暴露在明处，接下来的路，我们不仅要面对前所未有的困难艰辛，还要在茫茫高原上寻找敌人、消灭敌人。同志们，有没有信心！”

“有！”三千多名官兵的齐声回答震耳欲聋，激情澎湃的声音响彻山谷，久久回荡。

首长举起拳头，那拳头如同一把锋利的刺刀插向天空，也插进了我们每个年轻人血气方刚的心里：“我们是共产党的队伍，是毛主席的队伍！从红军长征到解放全中国，我们一路浴血奋战，彻底打败了蒋家王朝，让中国人民站了起来！可现在，还有不少国民党残余敌特和土匪串联勾结，到处搞破坏、杀害我们的同志、抢劫人民的财产，妄图颠覆我们的新生政权，我们能答应吗？”

“绝不答应！”怒吼声再次震天动地。

“好！”首长的声音愈发洪亮，“我们要向红军学习，传承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彻底粉碎他们的阴谋！同志们，有没有决心！”

“有！”这一次的回答更加坚定，信念在每个人的心中燃烧。

对我们这些几乎没进过学堂的年轻人来说，这是一次极具震撼力的讲话。首长的话通俗易懂，却字字千钧，让我们明白了此行的意义远不止剿匪，更是为了保卫祖国领土完整、守护人民的胜利果实。大家纷纷抚摸着手中的枪，一股热血在心底沸腾——是啊，人民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绝不能让这些土匪肆意捣乱！我们打心底里崇拜这位有文化、有魄力的团首长，也暗下决心，一定要完成任务，不辜负首长的期望。

此后的行军路上，学习成了我们的日常。只要扎营休整，帐篷里就会亮起煤油灯，团首长和有文化的战友当起了教员，教我们认字、算数。大家拿出随身带着的小本子，一笔一划地练习，从“人”“口”“手”到革命术语，从简单的加减法到军事地图识别，知识的光芒照亮了艰苦的征途。

我们部队隶属于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第十八军，这支在解放战争中屡立奇功的部队，曾多次受到中央军委和毛主席的表彰。1950年，党中央下达进军西藏的命令后，十八军便前赴后继肩负起了这一历史性使命。从成都到雅安，再到康定、新都桥，我们的足迹遍布川藏线，部队一会儿由东向西，一会儿由北向南，哪里有土匪就向哪里开进，接到命令就立即启程，从不含糊。

雅江、理塘、芒康、左贡、波密、通麦一带，当时匪患猖獗。这些土匪与国民党残余敌特相互勾结，还受到反动势力的暗中支持，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严重威胁着藏区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和边疆稳定。我们一路追击，一路清缴，有时刚在雪地里扎营，就接到土匪活动的情报，立刻拔营出发；有时在山谷中行军，突然就会遭遇土匪的伏击，一场恶战在所难免。行军途中，我们不仅要与敌人作战，还要与恶劣的自然环境抗争。

高原的气候变幻莫测，刚刚还是晴空万里，转眼就狂风大作、大雪纷飞。高寒缺氧的环境让不少战友出现了头痛、胸闷、呼吸困难的症状，再加上急行军时口粮常常供应不足，饥饿和寒冷成了我们最顽固的敌人。党中央明确指示“进军西藏，不吃地方”，部队严格执行《进军守则》，绝不随意侵占老百姓的一针一线。即便饿得头晕眼花，大家也坚守纪律，宁愿挖野菜、抓地鼠、捉麻雀充饥，也不向藏民伸手索要食物。

我们尊重藏民的风俗习惯和宗教信仰，不进寺庙、不动经幡，遇到藏民时，就用集训时学的藏语打招呼，力所能及地帮他们干农活、修房屋。渐渐的，藏民们对我们从最初的戒备变成了信任，有的主动给我们带路，有的悄悄送来青稞和酥油茶，这份军民鱼水情，成了我们在高原上最温暖的慰藉。

最艰难的莫过于翻越折多山、雀儿山这些海拔四千多米的雪山。雀儿山垭口海拔高达五千零四十七米，被称为“川藏天险”，每年有八九个月被风雪封锁，“登上雀儿山，伸手能摸天，一步三喘气，头晕加目眩”是当时最真实的写照。山上的积雪厚达数尺，踩下去就没到膝盖，每走一步都要耗费巨大的力气。

缺氧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不少战友走着走着就摇摇晃晃，有的直接倒在雪地里就再也没有醒来——他们不是牺牲在战场上，而是被高原反应和严寒夺去了生命。我亲眼看到有的战友冻断了四肢，有的被雪盲折磨得痛苦不堪，还有的因为长时间饥饿而身体浮肿。大家常常抱在一起相互取暖，却依然抵挡不住刺骨的寒风，有人忍不住骂起了这鬼天气，有人在昏迷中哭着叫爹喊娘，那一刻，才明白在强大的自然面前，人的勇敢有时竟如此渺小。

有一次，我们被暴风雪困在山中，随身携带的罐头早已吃完，马匹也因为缺粮变得瘦弱不堪，根本舍不得杀。饥饿和寒冷像两只猛兽吞噬着我们的体力，战友们东倒西歪地躺在雪地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连长的喊话在风雪中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我也渐渐感到头昏脑胀，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被一阵微弱的触感惊醒，迷迷糊糊中，发现身边的雪地里冒出了几颗像竹笙一样的嫩芽。当时顾不上多想，也不管有没有毒，伸手就把嫩芽挖了出来，连泥土都没来得及擦就往嘴里塞。那味道苦中带甜，清爽爽口，成了我这辈子吃过最美味的食物。靠着这几颗救命的嫩芽，我慢慢恢复了体力，捡回了一条命。当风雪稍小时，活着的战友相互搀扶着，继续赶往下一个救援点，身后留下了一串串深浅不一的脚印，也留下了永远留在雪山中的战友。

新都桥之战是我们途中规模较大的一场战斗。当时，两万余土匪妄图占领县城，赶走解放军，分裂国家。为了粉碎他们的阴谋，部队从多个方向调集了步兵、骑兵和炮兵，对土匪形成了合围之势。作为机枪手，我架起机枪，对着敌人的阵地猛烈扫射，枪口喷出的火焰照亮了夜空，耳边的枪声、爆炸声、呐喊声交织在一起，震得人耳膜生疼。

战斗异常激烈，子弹像雨点一样落在我们身边，不少战友倒在了冲锋的路上，但没有人退缩。我们循着红军的足迹，发扬着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与土匪展开了殊死搏斗。经过两天两夜的激战，我们终于将这股顽匪一举歼灭。这场战斗，我们付出了几百名战友伤亡的代价，却消灭了几千名土匪，成功守住了县城，粉碎了敌人的阴谋。战后，连长拍着我的肩膀，连声夸我勇敢，说我是块当兵的好料子，那一刻，所有的疲惫和恐惧都烟消云散。

此后，我们继续向西藏腹地挺进，参与了昌都战役。这是我军首次在高原进行的大规模军事行动，战役持续时间长，作战地区广，面临的困难超乎想象。但在张国华军长的指挥下，我们克服了高原反应、物资匮乏等诸多难题，以顽强的意志取得了战役的胜利。

回望那段进藏岁月，有血与火的考验，有生与死的较量，有饥寒交迫的艰辛，更有信念如钢的坚守。我们这群从什邡出发、只为吃饱肚子而参军的年轻人，在革命理想的指引下，走过了长征般的征途，用青春和热血守护了祖国的边疆。那些牺牲在雪山草地的战友，那些刻在记忆中的战斗与坚守，早已成为我们生命中最珍贵的印记，也让我们永远铭记：今天的和平与安宁，从来都来之不易。

（未完待续……

2022.02.22贵沿在路上（根据汪万发老人口述整理）

编辑于 2022-02-22 10: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