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海的冬天,到底是来了的。<br> 这并非单指日历上那几个铅印的宋体字,倒是那风,确凿是带着些刀兵的寒气。不像北地的风,是抡圆了膀子劈头盖脸地抽打;这滇南的风,却惯会使些阴柔的法子,丝丝缕缕地,顺着脖颈子,往你骨缝里钻。天色也总是沉着脸,灰扑扑的,像一块用了多年的旧砚台,磨不出半点亮光。镇子便蜷在这天地间,静默着,仿佛一册被水汽浸透了的孤本,每一页都透着沉甸甸的凉。<br> 若要看这冬日的骨相,须得上城南的秀山去。山上的那些是宋柏元杉,经了年岁,枝干都虬曲成倔强的样子,在这寒天里愈发显得墨黑。我总疑心它们并非植物,倒是些凝固了的、苍老的魂魄,终日立在山脊上,俯瞰着底下这人烟稠密的小城。树叶间漏下的光,是零碎的、吝啬的,落在长满青苔的石阶上,便成了些斑驳的冷斑。这时候,山上是少有人迹的,只有那不知年代的古寺,飞檐挑着寂寞,铜铃在风里响着,声音也是干涩的,敲不破这满山的清寂。<br> 山脚古城下便是杞麓湖了。夏日里那浩浩荡荡的绿,如今收敛了许多,水色变得沉静,近乎一种黯黯的靛青。靠近岸边微黄的水草上,竟结着些薄薄的霜,不是北国那种浑厚的、棉袄似的严霜,只是些小家碧玉般脆弱的、透明的薄片。太阳一出,风一吹,边缘卷着,像孩童弄碎了的玻璃糖纸。偶尔有耐寒的水鸟掠过,翅尖点破这镜面,荡开几圈涟漪,旋即又归于平静。湖边的田野里,新栽的苗子还贴着地皮,在霜风里泛着些倔强的青意。田埂上堆着些枯草垛,像些遗弃了的旧营垒,静静地散发着草木腐烂后微甜的、又带着些霉味的气息。<br> 小城的老街,这时节也别有一番情致。沿着四角楼放射出去的青石板路径,被岁月磨得光润,雨天里便浮着一层幽暗的湿光。两旁的铺面,已不是旧时的格局。曾经的乌木柜台,厚重门板,那些陈年的温暾只在背街背巷或可寻见,有些早些年丽江古城的影子。街角那家“”秀山茶馆”,永远是热闹的。一走进去,那股子混着烟叶、茶水与汗液的气味,便热蓬蓬地扑面而来,将外面的寒气霎时隔开了。些许上了年纪的人,靠在竹椅里,捧着手炉,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着。说的也无非是些陈年的旧事,或是哪家的后生有了出息,声音懒洋洋的,混着茶碗盖磕碰的脆响,在这暖浊的空气里浮沉。我看着他们,便想起我的那些少年时光,仿佛也是在这样的茶馆里,混着这同样氤氲的空气,一日日地消磨了过去。<br> 这便又教我想起一个人来。那是很多年前的冬天罢,我还在小城里城关中学念书,学校里来了一位省城的女学生,姓甚名谁,如今是记不真了。只记得她清瘦得很,穿着件全新的碎花红布棉衣,总是一个人靠在教室的廊下看书,鼻尖冻得通红。她说她是随父母工作变动南迁而来的,很喜欢通海这个小地方,狠雅致,有古意,还说我们这儿的天空,比她们省城的要蓝得多,高得多。我们当时听了,只是暗地里发笑,这样阴冷的、逼仄的天,有什么好呢?一个小小的县城怎么能和她们高大上的省城相提并论!这恰似地上的我和她有着天壤之别比,不可同日而语,后来,不知怎的,她竟和本地官贾的公子起了感情龃龉,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被学校安了个“品行不端、思想不稳”的名目,不出半月,便不见了踪影。有人说她回了省城,也有人说她往西边投亲靠友去了,总之是再没有消息。如今我站在这街上,看着那些依旧温暾的脸,忽然想起她那双冻得通红却闪着光的眼睛,心里便无端地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惘然。她所寻觅的“雅致古意”,或许便是这秀山的寂寥、杞麓湖的平静,这老街的迂缓,这冬日里挥之不去的、停滞了的时间罢。而这“雅致古意”本身,却又是那样轻易地,便将一个异乡人的梦给吞噬了。<br> 前些日子,听说老街东头要拆了,盖些簇新的商铺。我特地走去看了,几堵斑驳的封火墙果然已塌了一半,露出里面参差的砖石,像被剖开的鱼腹,透着些狼狈。几个工人蹲在瓦砾堆上抽烟,说着我听不大懂的异乡口音。我想,明年此时,这里的冬天,怕是要换一副模样了。那些新的楼,新的路,或许会更敞亮,更便利,只是不知那从山间吹来的风,拂过光洁的瓷砖与玻璃幕墙时,可还能找到旧时的路径?<br> 天色渐渐地向晚了,暮霭四合,远处的秀山化成了一抹浓黛。小城里零零落落地亮起了灯,那光也是昏黄的,在潮湿的空气里晕开,像一滴滴陈年的眼泪。我紧了紧衣领,循着来路回去。脚下的青石板响着,空洞地,一声又一声反复敲打着这空洞的黑夜。<br> 这便是我记忆里的,通海的冬天了。它不喧哗,也不绚烂,只是这样静静地冷着,像一轴褪了色的水墨长卷,每一个角落,都染着时光的微尘。而我,不过是这画卷里,一个偶然路过的、怀着乡愁的看客罢了。<br> ——乙巳年孟冬夜,于桑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