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海棠湖畔

禅心如雪

初冬的清晨，我与拳友们登上前往广德“海棠小镇”的大巴，大约行驶了一个小时左右，大巴抵达目前地。一下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小镇那一弯清冽冽的“海棠湖”，虽在初冬，不见那“绿肥红瘦”的热闹，却自有一番洗尽铅华的素净风致。湖面是静静的，像一块硕大的青玉，偶尔被不知名的水鸟一点，便漾开一圈圈柔缓的波纹，仿佛是老唱片上那细密的纹路，悠悠地唱着光阴的古旧调子。岸边的垂柳，叶子还未落尽，半黄半绿地挂着，像是写意画里那不经意的几笔。道路边的海棠树，倒是满枝顶着白皑皑的籽，远看真如早熟的梅花，疏疏落落的，给这青灰的底子点上几星亮色。

湖的东边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草坪，在阳光下，越发显得绿茵茵的，伸向远方的小山间。拳友列阵之上，身形舒展，隨着音乐响起，传统杨氏二十七式太极拳的演练如一幅淡墨长卷徐徐展开。拳友们起势沉缓，动作松柔圆活，整齐划一，似春蚕吐丝，绵绵不绝；又如行云流水，周身贯串，将“运劲如抽丝”的韵味诠释得淋漓尽致。

拳势刚收，未及歇息，只听“唰”的一声齐响，第一套功夫扇应声展开，顷刻间画风突变。刚才的沉静内敛化作此刻的刚健洒脱，红绸翻飞，扇声清脆，开合劈刺之间，宛若一群振翅的白鹤，在初冬的清风中舞出了一曲力与美的赞歌，引来周遭游人阵阵喝彩。

拳影收歇，扇声方落，那回荡在广场的激昂余韵尚未完全消散，我们列队的阵型未变，只是神色愈发庄重起来。不知是谁起了个头，那熟悉的、镌刻在几代人生命年轮里的旋律便轰然响起——“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这已不再是寻常的歌唱，而是一种从胸膛里迸发而出的宣告。我们这些两鬓染霜的歌者，一个个挺直了腰板，将全部的气与神都凝在了这歌声里。嗓音或许已不再清亮高亢，甚至带着岁月的沙哑，但每一句歌词中都饱含着我们亲历过的风雨与看到的彩虹，是如此的真挚、厚重。

歌声如潮，汹涌澎湃，与方才太极拳的柔静、功夫扇的飒爽截然不同，它像一团炽热的火，瞬间点燃了在场的每一个人，连那山峦间的雾气与清冷仿佛也被这磅礴的音浪驱散了。那一刻，空气在震颤，热血在奔流，一种跨越时空的集体记忆与崇高情感，在这青山绿水间，完成了最动人、最赤诚的交接。

自由活动开始，拳友纷纷拍照打卡，欣赏美景。我沿着湖滨的小径，慢慢地走。这独自的漫步，与方才集体展演的激昂，竟是两个世界了。拳是动的，讲究的是“运劲如抽丝，迈步如猫行”，虽外示安逸，内里却是一股绵延不绝的生气在流转；而此刻，周遭的一切都是安静的，静得让人的心也一并沉了下来。湖水是静的，山影是静的，连那透过薄云筛下来的日光，也带着一种静默的温柔。

我仿佛不是走在一条现实的湖边小径上，倒是踱进了一幅大师笔下的山水长卷里。画里没有浓墨重彩，只是些疏林坡岸，浅水遥岑，笔墨是那样地简净，意境却是那样地幽远，一切的芜杂仿佛都被这冬日的风收拾干净，只剩下这最本质的线条与轮廓，清清寂寂的，却蕴着一种说不出的力量。

我想，我们这般年纪的人，打太极拳，所求的或许也正是这般境界罢。年青时，爱的是金戈铁马的热烈；中年时，奔的是那建功立业的繁嚣；到了如今，生命的酒瓶过滤了渣滓，倒显出澄清的的本色来。一招一式，不在争强斗胜，只是与自己的身体对话，与这自然的节律应和。那起手与收势之间的圆融，不正如同这湖水的周流不息么？那动静开合的转换，不正暗合了这山峦呼吸的韵律么？方才的合唱，是向外抒发一种集体的、炽热的情感；而此刻的独行，却是向内探寻一种个人的、安详的平和。这一张一弛，一外一内，倒像是生命不可或缺的两面。

正凝思间，一阵略带寒意的风从湖上拂来，吹动了我的衣角，也吹皱了那一池的静玉。水面的波纹，一圈追着一圈，悠悠地荡开去，直到视线的尽头，与那淡淡的山影融在一处，再也分不清了。远处，拳友们隐隐的笑语声，听不太真切，遥远而温暖的飘来。

午后，阳光灿烂。我们一行人兴致勃勃地走进附近的葡萄园。藤架上，那一串串熟透了的“阳光玫瑰”，如同被秋阳吻过的玉珠，饱满而晶莹，在疏落的枝叶间闪着温润的光。小心翼翼地摘下一颗放入口中，那清甜的汁液瞬间在唇齿间迸开，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玫瑰香气，仿佛将整个和煦的秋日都浓缩在了这一粒果实之中。拳友们谈笑着，比对着那串葡萄更硕大，更饱满，那忙碌而欢愉的身影，与清晨演练太极时的沉静肃穆迥然不同，却同样是生命里真挚动人的模样。

日头渐渐偏西，我们提着沉甸甸的收获，满怀着甜滋滋的喜悦，踏上了返程的大巴。车厢里，弥漫着葡萄的甜香与满足的倦意。来时的激昂，湖边的静思，连同这午后亲手采摘的甜蜜，都被妥帖地收纳起来，仿佛也成了行囊中一份沉甸甸的收获。

车继续向前行驶，小镇渐渐远去，心里是满满的，又是空空的，转身离去，尽有些舍不得。那山，那水，那初冬的海棠湖畔独得的宁静与美好，便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这才发觉，我带走的，不只是一日的记忆，而是整整一个安闲的、属于初冬的梦。这梦，大约是可以慰藉我许久……

金德平

2025.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