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风而生(永福篇)二十二

桃源圣地

<p class="ql-block">二十二</p><p class="ql-block">惊魂之夜</p><p class="ql-block">在实验中学附属小学任教的那段岁月里,因照顾儿子的缘故,我被调到了县教师进修学校担任会计,这样离家近一点 。后勤部门总共四人,校医莫姐与我,既是同事,也是同乡,彼此之间有着深厚的情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可是,一件发生在我三十来岁时的事情,却在我心底埋藏了二三十年,宛如一粒被遗忘在衣袋深处的纽扣,偶尔触碰到,依然能感受到往昔衣料的质感与温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莫姐的家庭在当时令人羡慕不已。她有一双儿女,丈夫更是一位年轻有为,极有前途的局长,为人谦和友善,见人总是笑眯眯的,给人一种温暖亲切之感。他们居住在一幢自建的两层小楼里,白墙红瓦,在我们这些还挤在鸽子楼的人眼中,那简直是一座华丽的宫殿。门前有一个小院,种满了鲜花绿草,生机盎然,还单独隔出了一间,养着两只伶俐可爱的猴子。我常常想,人生的圆满,或许就是莫姐那样的生活吧。</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个极为寂静的夜晚,莫姐的丈夫像往常一样,工作忙了一天,然后招待了上级领导,饭后骑着自行车回家。刚到门口,黑暗中有人叫了他的名字。他刚应声,只听“砰”的一声枪响,他便从车上栽了下来,再也没有起来。起初,大家都传言是情杀,闹得满城风雨,各种猜测与谣言满天飞。警察调查之后,真相大白于天下,竟是他们局里一个会计,因工作调动心生怨恨,而她的丈夫不但没有劝阻,反而火上浇油,竟叫上无业游民的亲侄子商量报复,他侄子听说自己的姑姑被人欺负,愤愤不平,便计划着用土制的手枪下了毒手。一个好端端的人,一个原本幸福美满的家庭,就这样被一场无妄的冤孽瞬间击得粉碎。那会计夫妇被捕入狱,她那亲侄子,也赔上了自己年轻的生命。这真是一个惨痛的教训,冲动是魔鬼,它能瞬间摧毁一切美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事件发生后,学校安排我去陪莫姐几夜。当时我三十来岁,心里其实是害怕的,但于情于理,我都无法推脱。去的那晚,已是事发后的第三天,原本喧闹的亲友都已散去,那幢漂亮的小楼,此刻静得像一座巨大的、华丽的滴血之邸,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与悲伤。我们睡在莫姐夫妇的卧房那张雕花高低大床上。莫姐或许是连日的悲恸与疲惫到了极点,显得十分憔悴,整个人仿佛失去了往日的生机与活力。我的到来,如同一缕暖风,稍稍慰藉着她受伤的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挨在她身边,她头一沾枕,竟沉沉地睡去了,发出一种不均匀的、拉风箱似的鼾声。那声音在空阔的房间里回荡,一声长,一声短,仿佛生命的余烬在做着最后的、艰难的挣扎。而我却是全然醒了,僵直地躺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眼睛望着天花板上朦胧的、由窗外路灯反射进来的微光,耳朵却警醒地竖着,捕捉着这屋子里的一切声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忽然,楼下传来几声凄厉的猴叫,尖细而急促,划破了夜的沉寂,那声音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刺耳。我猛地想起莫姐从前闲谈时的话,她说这两只猴子极有灵性,每回她爱人下班回来,人还未到门口,它们便会在笼中欢喜地叫唤起来,仿佛在欢迎主人的归来。这念头一生,我浑身的汗毛仿佛都立了起来。那猴儿此刻的叫声,在我听来,不再是哀鸣,倒像是一种确凿的报信——是那个熟悉的身影,那个笑眯眯的男主人,回来了吗?他会不会就悄无声息地站在床前,用他那惯常的、温和的语调,轻轻地问:“你怎么,睡在我的位置上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越想越害怕,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一波一波地漫上来,浸透了我的四肢百骸,让我几乎无法呼吸。墙上的挂钟,“滴㗳、滴㗳”,走得格外清晰,钟面的磷光数字在黑暗里一明一灭,忽闪忽闪,像一只窥伺着的、疲倦的眼睛,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这个夜晚的诡异与悲伤。</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一夜是如何熬到天亮的,我已记不真切。只记得当窗纸透出青灰色时,我像获了特赦的囚徒,几乎是踉跄着逃离了那幢小楼。回到自己那间拥挤的一房一厅,倒在旧沙发上,连饭也无力去吃,便昏昏沉沉地睡去了。我连续陪了她两夜,白天还要上班,她看我实在是顶不住了,就叫她的亲戚过来陪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后来,我还陪着莫姐去过一趟桂林的法院,递诉状,为两个孩子争一份日后的赡养费。在法院门口,她抱着厚厚的材料,手指冰凉,我只能默默帮她理好褶皱的衣角,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任何语言在这样的伤痛面前,都显得太轻了。我看着她的侧影,再回想那夜别墅的死寂与猴鸣,心下只觉得一种无边的惘然与悲痛。一个那般圆满、令人艳羡的家庭,其崩塌竟也只在瞬息之间,一切美好瞬间化为泡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如今,二三十年光阴瞬间即逝。但当年的惊恐惧怕,早已被岁月磨得平滑,但那夜的鼾声、猴啼与钟摆,偶尔还会在某个万籁俱寂的深夜,幽幽地重返我的耳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更加深刻地明白,人心里的那一点怨,若任其盘踞、发酵,终会酿成焚身的烈火,毁掉自己也伤及他人。那一颗响在三十年前的枪声,其冰冷的回音,原来从未真正散去,它成了一声悠长而沉重的警醒,时时叩问着活着的人,提醒着我们珍惜眼前人,克制内心的怨恨与冲动,否则终将酿成无法挽回的悲剧。​</p><p class="ql-block">七律·惊魂夜感怀</p><p class="ql-block">小楼惊夜变凄清,猴唳犹疑旧主声。</p><p class="ql-block">鼾诉残更悲命舛chuǎn,钟窥暗室叹魂萦。</p><p class="ql-block">枪鸣怨结焚身火,泪尽灯寒覆屋情。</p><p class="ql-block">廿载回音终未散,空教冷月照浮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