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我的家乡是北方的一个小县城,县城北面有一条小河,当地人叫它北河。河水流得缓,春汛时会漫过岸边的鹅卵石,到了深秋又瘦下去,露出青色的河床。县城的人靠河吃河,也靠河记事儿——谁家的孩子在河边丢了第一颗乳牙,谁家的姑娘在柳树下送过心上人,都能在北河的水声里找到影子。叶薇的爱情故事,也从这条河边开始。</p><p class="ql-block">四月的北河还裹着层薄冰碴,岸边的垂柳却急着冒芽,嫩黄的芽尖沾着晨露,风一吹就晃得梨花带雨般。叶薇挎着蓝花布包走在河边的土路上,鞋跟碾过未化的残雪,咯吱响。她刚满十七岁,却要去县城东头的棉纺厂上班。叶薇的父亲是棉纺厂的老师傅,去年身体积劳成疾,腰椎坏了,便病退回家,让还在高中上学的女儿接了班。</p> <p class="ql-block">棉纺厂的烟囱每天天不亮就冒黑烟,把东边的天染成灰紫色。叶薇穿着蓝布工装,坐在轰隆作响的纺织机前,手指要跟着纱线的节奏动,稍慢一点就会缠成疙瘩。工间休息时,她会趴在车间的窗台上往外看,远处的卧牛山蒙着层薄雾,像头蜷着的老牛。她想起高二时坐在教室靠窗的位置,春生就坐在斜后方,总是低着头写作业,阳光落在他的发梢上,浮动着细碎的光。</p><p class="ql-block">那时的春生是班里的“闷葫芦”,话少,却会在叶薇忘带橡皮时,悄悄把自己的推过去。叶薇记得他的钢笔字写得好看,黑板报上的标题多半是他写的。可她没机会再看那些字了——退学那天,她抱着课本走出校门,春生正好从阅览室出来,两人隔着一条路对视了一眼,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说话。</p> <p class="ql-block">北河的水流得慢,日子也慢。叶薇每天清晨要跨过铁路天桥去坐通勤车,天桥下的铁轨泛着冷光,偶尔有火车驶过,震得桥身微微晃动,桥上的人也想双腿被通了电流似的,麻酥酥的。她总在过桥时想起春生,不知道那个沉默的男生,会不会也走这条路回家。</p><p class="ql-block">五月的雨来得急,淅淅沥沥下了三天。北河的水涨了些,把岸边的芦苇荡泡得发绿。叶薇撑着母亲给的蓝布伞,踩着天桥上的积水走,伞沿的水珠滴下来,在鞋尖溅起小水花。</p> <p class="ql-block">“叶薇?”</p><p class="ql-block">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叶薇回头,看见春生站在雨里,校服的领子湿了半边,手里攥着本课本。他比去年高了些,肩膀也宽了,眼神还是那样干净,带着点无措。</p><p class="ql-block">“你……放学了?”叶薇把伞往他那边递了递,雨丝落在她的发梢上,有点凉。</p><p class="ql-block">“嗯。”春生点头,目光落在她的工装上,“你在棉纺厂上班?”</p><p class="ql-block">“嗯,接班的。”叶薇笑了笑,手指无意识地攥着伞柄。桥边的柳叶被雨打弯,垂到他们面前,风一吹,水珠落在两人的肩上。桥下有火车驶过,汽笛声在雨雾里散开来,模糊了远处的卧牛山。</p><p class="ql-block">他们站在桥中央聊了会儿,春生说他快高考了,想考去南方的大学;叶薇说棉纺厂的活儿有点累,但食堂的馒头挺实在。雨渐渐小了,春生要先过桥,走了两步又回头,说:“叶薇,你的伞……”</p><p class="ql-block">“你拿着吧,我快到车站了。”叶薇把伞塞给他,转身往桥下走。雨丝落在她的脸上,她没回头,却能感觉到春生的目光,像北河的水,轻轻漫过心头。</p> <p class="ql-block">后来叶薇才知道,那次重逢被春生写进了散文,发表在校报上,题目叫《雨桥》。文章传到她手里时,是同学转的,纸页上还带着油墨味。她坐在宿舍的床边读,读到“蓝布伞像朵花,开在雨雾里”时,忍不住笑了,窗外的卧牛山,正好被夕阳染成了橘红色。</p><p class="ql-block">夏天来得快,北河的岸边长满了青草,傍晚有老人在河边散步,摇着扇说闲话。叶薇收到春生的信时,正在车间里换纱锭,信封上的字迹她一眼就认出来,是他写黑板报时的字体。</p><p class="ql-block">信里说,他没考上大学,应征入伍了,去了南方的一个山沟里,那里的山比卧牛山高,水比北河绿,就是总下雨,让他想起天桥上的那次重逢。叶薇坐在宿舍的窗台上回信,写棉纺厂的夏天很热,车间里的风扇转个不停,写北河的夜晚有蛙鸣,写卧牛山的轮廓在月光下像幅画。</p> <p class="ql-block">他们的信来往得勤,叶薇的信里会夹上北河岸边的柳叶,春生的信里会画军营的日出。他在信里说,训练累的时候,就拿出她夹着柳叶的信,闻着淡淡的草木香,就像回到了北河岸边。叶薇读信时,总把信贴在胸口,仿佛能听见他的心跳,和北河的水声混在一起。</p><p class="ql-block">秋天到了,北河的水凉了,岸边的柳叶开始发黄。叶薇收到春生的信,里面夹着一颗红豆,信纸上写着:“叶薇,我喜欢你,等我回来。”叶薇把红豆放在贴身的衣袋里,每天摸好几次,像揣着一颗小小的太阳。她回信时,画了两个牵手的小人,站在北河的岸边,背景是卧牛山。</p><p class="ql-block">那时的叶薇以为,他们的故事会长得像北河的水,一直流下去。她不知道,有些告别,来得比北河的冬天还快。</p> <p class="ql-block">冬天的北河结了冰,岸边的柳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卧牛山裹着雪,像头沉睡的白牛。叶薇的信开始变少,不是不想写,是不敢写。厂里的班长张姐总跟她打听“当兵的对象”,还说“当兵的常年不在家,不如找个本地的”。更让她心烦的是,刚上班时厂附近的一个二流子,死皮赖脸缠着她,非要和她处对象。下班时他守在厂门口,等她出来一路护送,甩都甩不掉。叶薇毕竟是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子,对这种赖皮无可奈何。日子久了,她也习惯了,随他折腾。谁知,那个二流子经常向厂里的职工散布他是叶薇的男朋友,搞的一些男同事对她敬而远之,连说句话都怕招惹上是非。叶薇实在受不了了,警告那人离自己远点,还常常揣一把剪刀防身。在叶薇的严厉警告下,那个二流子消停了一段时间,前阵子听说叶薇有了对象,便又来厂里堵她,说“你要是跟那当兵的好,我就去部队会会他”。有时,他还露出一付凶相,说“你要敢处对象,小心你的家人!”</p><p class="ql-block">叶薇怕了,她不敢面对未知的结果。她开始拖延回信,每次拿起笔,都不知道该写什么。春生的信却越来越多,信里的字迹越来越急,问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问她还记不记得北河岸边的约定。</p> <p class="ql-block">叶薇躲着,像躲北河冬天的寒风。她不敢看那些信,把它们压在枕头底下,夜里听见北河的冰裂声,总想起春生干净的眼神,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p><p class="ql-block">元旦前,春生来信说要探亲,让她去车站接他。叶薇拿着信,手都在抖。她没去接,躲在宿舍里,听着窗外的风声,一夜没睡。</p><p class="ql-block">春生来家里时,叶薇的父母慌了,给她打电话,她只说“厂里忙,走不开”。后来母亲带着春生来厂里找她,她躲在更衣室里,听见春生的声音在走廊里响,像北河的水,撞得她心口发疼。直到母亲敲更衣室的门,她才磨磨蹭蹭地出来。</p><p class="ql-block">春生站在走廊里,穿着军装,比信里写的更挺拔,眼神里却满是无措。“叶薇”他开口,声音有点哑,“你怎么不回信?”</p><p class="ql-block">“我……厂里忙。”叶薇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手指攥着衣角,指甲都掐进了肉里。</p><p class="ql-block">“忙到连回信的时间都没有?”春生的声音里带着委屈,“我们不是说好了……”</p><p class="ql-block">“春生,”叶薇打断他,抬起头,故意装出冷淡的样子,“我觉得我们不合适,你别再来找我了。”</p><p class="ql-block">说完,她转身跑进车间,把春生的目光和母亲的叹息,都关在了门外。车间里的纺织机还在轰隆作响,叶薇却觉得世界静得可怕,只有心口的疼,像北河的冰,一点点冻住了她的呼吸。</p> <p class="ql-block">春生走的那天,北河下了入冬的第一场雪。叶薇站在车间的窗台上,看着火车从远处驶过,雪落在铁轨上,很快就化了。她收到春生的最后一封信,是在春节后,信里的字迹很潦草,说他不明白为什么,说他还在等她的解释。</p><p class="ql-block">叶薇没解释,她写了封很短的信,说“我们到此为止吧”,然后把信投进了邮筒。转身时,她摸了摸衣袋里的红豆,已经没有了温度。</p><p class="ql-block">后来,那个二流子因盗窃罪被抓去判了刑,叶薇脸上的愁云也渐渐散去,但春生已没了联系。再后来,叶薇听说春生复员了,回了县城,又很快去了南方。她再也没见过他,只是偶尔走过天桥时,会想起那个雨雾里的午后,他站在伞下,眼神干净得像北河的水。</p> <p class="ql-block">多年后的同学聚会,叶薇去了。包厢里很吵,有人说起春生,说他在南方成了家,有了孩子。叶薇坐在角落里,喝着白开水,听着同学们的笑声,心里像空了一块。</p><p class="ql-block">有人把春生拉进了同学群,他在群里发了张照片,背景是南方的一条河,河边有柳树,和北河很像。叶薇看着照片,手指在屏幕上停了很久,最终还是没说话。</p><p class="ql-block">聚会散场时,雪又下了,落在北河的冰面上,悄无声息。叶薇独自走在河边,看着卧牛山的影子在雪雾里模糊,想起那颗早就丢失的红豆,想起春生信里的话,想起天桥上的雨,想起棉纺厂的纺织机声……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落在雪地上,很快就结成了冰。</p><p class="ql-block">北河的水还在流,只是再也带不走她的遗憾。那些没说出口的解释,那些藏在心里的委屈,那些被雪覆盖的记忆,都像岸边的柳树,在岁月里慢慢枯萎,最终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在北方的寒风里,守着一条寂寞的河,和一个再也回不去的雨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