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遥远的傣族寨子

福浩美

<p class="ql-block">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一个美丽的傣族寨子。双胞胎姐妹玉云和玉旺,是王大林心中永远萦绕的眷恋。</p> <p class="ql-block">难忘的知青生活</p><p class="ql-block">在那遥远的滇西边境,有一条宛如玉带样的小河,它绕着一片由凤尾竹环抱的傣族寨子缓缓地流淌着。 喊弄寨的竹楼就藏在这片浓得化不开的绿意之中。茅草屋顶的竹楼,顶着蓝天白云,宛如一顶顶朴素的草帽,静静地守望着日出日落,也守望着王大林心底那份永远的温暖。 </p><p class="ql-block">喊弄寨里有一对双胞胎姐妹,她们是寨子里最亮丽的风景。玉云, 爱笑的女孩,她的眼角总是盛满了阳光,那挑着稻草走过田埂的身影,伴随着银腰带"叮当"的响声, 就像是一首欢快的歌曲。她有时会偷偷地把王大林的稻草捆得松一些,绳子在扁担上多绕两圈,然后冲他眨眨眼,那睫毛上还沾着稻叶的露水,就像一颗颗晶莹的珍珠。 </p><p class="ql-block">而玉旺,则是性子较为安静的姑娘,她嘴角那颗小小的痣,宛如一颗没说出口的秘密。她总是在竹楼的火塘边,绣着她的筒裙,那银线在靛蓝的布面上游走,绣出的孔雀仿佛要从布上飞出来一般。每当王大林晚上看书时,她总会悄悄地把一盏油灯往他跟前挪挪,那灯芯爆出的火星,落在她眼面前,就像一颗颗小星星,闪烁着温暖的光芒。 </p><p class="ql-block">那年,王大林不小心摔进了泥田, 是玉云第一个跳下来拉他,她的筒裙沾了泥也不顾,手里的竹篮歪在一边,里面的野菜撒了满地。而玉旺则跑回竹楼,端来温热的米酒, 让他擦擦手脸。那酒液里飘着的香茅草的香气,混着她发间的皂角味,成了王大林这辈子都忘不掉的气息。 </p><p class="ql-block">离开寨子去当兵的那天,玉云塞给他一块傣锦,那孔雀的尾羽锈得层层叠叠,金线在阳光下闪亮,就像把所有的念想都织了进去。玉旺递来的竹箫上刻着鸡蛋花,她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眼里的光比瑞丽江的水还亮。她轻声说,“比宰, 早点回来。”王大林接过箫时,指尖碰到她的手指,就像触到了一团暖烘烘的云。 </p><p class="ql-block">许多年以后,当两鬓斑白的王大林再回到喊弄寨时,玉云和玉旺的头发也白了,像竹楼顶上的茅草结了霜。可她们喊他"比宰"的声音,还像当年山涧的泉水,清凌凌的甜。</p><p class="ql-block">火塘边的烤茶还冒着热气,她们给孙子孙女讲"那个穿旧军装的知青哥哥"时, 眼角的皱纹里,依旧盛着当年的月光。有些眷恋,就像寨子里的凤尾竹,扎根在岁月深处,风一吹,满心里都是沙沙的回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每个老知青的记忆里,都长着一片不会凋零的竹林。风一吹,叶尖的露水就落下来,打湿的不是衣襟,而是藏在岁月深处的暖。</p><p class="ql-block"> 那暖是竹楼里的月光。夜里躺在竹篾地板上,月光顺着茅草顶的缝隙漏下来,在地上织出细碎的银网。玉旺悄悄往他脚边塞过一块花毯子,上面绣的孔雀被月光浸得发亮,盖在身上,暖得像裹着团阳光。远处稻田里的蛙鸣此起彼伏,成了最好的催眠曲,连梦里都是清清凉凉的甜。</p><p class="ql-block"> 那暖是小米辣拌酸笋的浓烈。岩大婶的酸笋坛埋在竹楼下,掀开盖子时,酸气能呛得人直皱眉,可和小米辣拌在一起,浇上点柠檬汁,配着糯米饭吃,酸辣劲直冲天灵盖。离开寨子多年,梦里还常闻到那股子酸,醒了才发现是梦里的泪打湿了枕巾。</p><p class="ql-block"> 那暖是傣家姑娘银饰的叮当。玉云挑着稻草走过田埂,银腰带随着步子"叮铃"响,像串会跑的风铃;玉旺绣花时,银顶针在指尖转,"啪嗒"掉在竹桌上,惊得她吐吐舌头,嘴角的痣像颗害羞的星。她们的笑声混着银饰的响,落在王大林的旧军装上,成了洗不褪的印记。</p><p class="ql-block"> 那暖更是十六七岁那年,从昆明到瑞丽的一路风尘。东风广场的红旗猎猎作响,母亲塞在他背包里的大白兔奶糖,卡车车厢里冻得人缩脖子的寒,还有初见喊弄寨时,凤尾竹下那个送花的小姑娘,手心的温度像团火。两千多里的路,尘土沾满了军鞋,却把一颗青涩的心,种进了这片红土地里。</p><p class="ql-block"> 如今再摸那身旧军装,布面上还像沾着喊弄寨的风。竹林依旧在记忆里沙沙响,叶尖的露水落下来,打湿的从来不是衣襟,是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的牵挂。</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东风广场的欢送大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1969年的2月。昆明的风还象刀子似的,刮在脸上像小砂纸蹭过,耳朵冻得发红,鼻尖一吸就发酸。东风广场上却是红旗招展,在灰蒙蒙的天底下翻卷着,边角扫过旗杆发出"哗啦啦"的响声,把"上山下乡"的口号扯得漫天都是。高音喇叭的线被风吹得不住的晃动,每个字都带着金属的冷硬,砸在人脸上生疼。 </p><p class="ql-block">一干多个青年挤在广场中央,胸前的大红花是用红绸子扎的,边角被风吹得直哆嗦,像一群欲飞又不能飞的蝴蝶。有人的花别歪了,露出别针的尖;有人的花被汗浸湿,红得发暗。王大林左边有个女生正偷偷用袖子抹眼泪,绸子花的边角蹭着她的下巴,把皮肤硌出了红印。 </p><p class="ql-block">十六岁的王大林站在人群里,个子不算高,脊梁却挺得像株雨后的小松树。他身上那套旧军装,是父亲留给他的。父亲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兵,三年前是咳着血走的,临走前拉着他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新中国的有志青年要到最艰苦的地方去磨练。"此刻军装的袖口磨出了毛边, 蹭着手腕的皮肤有点痒,左胸的口袋里,父亲的军功章隔着布片硌着心口,冰凉的金属里像藏着父亲没说完的话。</p><p class="ql-block">高音喇叭里的声音尖得发颤,"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的口号震天响, 震得脚下的水泥地都在抖。王大林的手心攥出了汗,他习惯性地正了正军帽。看见前排女生的泪珠滚落在军绿色的背包带上,洇出小小的深色圆点,像落在布上的星子;男生们却梗着脖子唱《大海航行靠舵手》,跑调的歌声混着锣鼓声,把离别的愁绪烘得又热又胀,像要炸开的蒸笼。 </p><p class="ql-block">"上车喽!"不知谁喊了一声,人群像被捅了的马蜂窝,嗡嗡地往卡车那边涌过去。王大林被挤得脚不沾地, 胳膊肘撞在别人的背包上,听见里面搪瓷缸子"哐当"响,还有女生的哭腔被淹没在嘈杂里。等他好不容易扒着栏杆爬上解放牌卡车,屁股刚落在铁皮车厢上,就被冰得一激灵--那凉,顺着裤腿往上爬,直钻进骨头缝里,冻得他赶紧把军大衣往身下垫了垫。</p><p class="ql-block">卡车启动时猛地一颠,有人的草帽掉在地上,草帽在风里飘了两下, 就被后面的车轮碾成了碎草。王大林扶着栏杆回头望,广场上的红旗在眼前晃得刺眼,母亲的蓝布衫在人群里缩成个小黑点,正拼命往这边挥手,手里还攥着他昨晚忘带的手套。他把脸别过去,望着越来越远的金马碧鸡坊,坊顶青黑色的瓦在灰色的天空里闪着微光。 </p><p class="ql-block">王大林心里默念着:再见了妈妈,再见了顺城街口的小锅米线,还有那碗热汤上飘着的葱花;再见了爬过无数次的西山龙门;记得有棵大树洞里还藏着他和小伙伴们埋下的玻璃弹珠。</p> <p class="ql-block">一路西行的大卡车</p><p class="ql-block">车队像一条疲惫而坚韧的长龙,沿着那条用血肉筑成的滇缅公路,朝着太阳落下的方向,往西,再往西。初行那日,路两旁的桉树还长得高大挺拔,树干粗壮得需两人合抱,灰白色的树皮斑驳剥落,像老人手背上的皱纹。风过时,宽大的叶子哗哗作响,那声音密集而清脆,仿佛有无数只手在林间摇动,向他们这群背井离乡的青年,挥别着最后一点故土的温存。</p><p class="ql-block">然而,过了楚雄县景致便陡然一变。高大的桉树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丛丛带刺的灌木,它们倔强地从红土里钻出,枝桠虬结,上面挂着干瘪的野果,像一个个风干的叹息。风一吹,那些枯果便在枝头“当当”地互相碰撞,发出空洞而寂寞的声响。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在万綠丛中争相竞放。天却蓝得愈发肆无忌惮,像一块刚从染缸里捞出的、未经漂洗的靛蓝布匹,沉甸甸地压下来,连一丝云彩的褶皱都没有。那纯粹的蓝,蓝得让人心头发空,仿佛灵魂也被这无垠的穹顶吸走了。</p><p class="ql-block">车上的气氛,也如这沿途的风景,由热烈渐渐归于沉寂。起初,车厢里还回荡着歌声,《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我们年轻人有颗火热的心》……歌声从这辆车飘到那辆车,在空旷的山谷间回荡。有人跑调跑到天边,引得满车人前仰后合,笑声在风里碎成一片片。可渐渐地,歌声稀疏了,最终只剩下沉默。</p><p class="ql-block">王大林靠在帆布篷上打盹,嘴角的口水不受控制地流下来,在他洗得发白的蓝布衣上洇出一片深色的湿痕,那形状,像一朵没开好的、蔫头耷脑的花。身旁的李晓峰则一直望着前方,眼神空洞得像被烈日晒裂的土地,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车厢板上斑驳的锈迹,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仿佛在跟那冰冷的铁皮对话。</p><p class="ql-block">王大林百无聊赖,开始数着路边的里程碑。“一百里……两百里……”他心里默念着。数到一千里的时候,正午的太阳像一团火,把他的脸烤得发烫,连耳朵都红得透明。他脱下军帽,露出被帽檐压出的那道白生生的箍,那印记像一道新鲜的伤口,被山风一吹,便奇痒难耐。他抓了抓,留下几道红痕,心里却涌上一股莫名的悲壮:千里之行,已过半。</p><p class="ql-block">到保山县城那天,天公不作美,下起了毛毛雨。那雨丝细得几乎看不见,却无孔不入,沾在脸上凉丝丝的,像谁用冰凉的手指轻轻抚摸。车厢板被淋得滑溜溜的,大家便不自觉地往中间挤,汗味还有雨水带来的泥土腥气,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发酵,形成一种奇特的、属于旅途的混合气息。这时,坐在他对面的一个戴眼镜的女生,小心翼翼地从她那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的帆布包里掏出一包饼干,纸袋子发出“窸窣”的轻响。她犹豫了一下,递了两块给王大林。那饼干又干又硬,嚼在嘴里“咯吱”作响,简直像在啃砂纸,但那股微弱的甜味,却是他们出发后,王大林吃到的第一口“别人给的东西”。那甜味,像一滴甘露,瞬间滋润了他干涸的心田。他心头一热,把衣袋里母亲塞给他的大白兔奶糖全掏了出来,分发给周围的同学,最后,将仅剩的两颗,郑重地递给了那个女生。女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上的雨珠随之晃了晃,折射出一点微光,她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第6天的中午,卡车终于喘着粗气,像一头耗尽了力气的老牛,停在了瑞丽县城的土路上。轮胎深深地陷进红泥地里,发出“噗嗤”一声闷响,仿佛大地在叹息。王大林跳下车,双脚触地的瞬间,竟像踩在棉花上,站立不稳,腿肚子还在微微发麻,仿佛还在适应那持续了6天的颠簸。他后来才知道,这里离国境线已经不远了,空气里弥漫着瑞丽江特有的潮气,混杂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域香料味,或许是某种不知名的野花,又或许是远方飘来的炊烟。远远地,能看见傣族佛寺的塔顶,金色的尖顶在午后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像一枚被精心打磨过的金针,骄傲地插在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绿色之中。</p><p class="ql-block">当晚,他们被安排在县城的民族中学教室里将就了一夜。课桌被拼在一起,上面铺着一层晒干的稻草,稻草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还残留着阳光的暖意。有个爱美的女生从包里翻出一瓶花露水,往稻草上洒了点,那甜腻的香气便在教室里漫开来,渐渐盖过了他们一路风尘的汗味。王大林躺在硬邦邦的课桌上,辗转难眠,索性望着窗外的月亮。那月亮似乎比昆明的更圆,也更亮,清冷的光辉透过窗棂,将树叶的影子投射在斑驳的墙上,影影绰绰,摇曳不定,像一群无声的精灵在跳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第二天一早,县城的广场上已是人声鼎沸,挤满了各式各样的牛车马车。牛车的木轮包着铁皮,碾过碎石路,发出“咕噜咕噜”的沉闷声响,每转一圈都像是在诉说着古老的歌谣;马车的铃铛则“叮铃叮铃”地响个不停,清脆的铃铛声惊得路边的鸡扑棱棱飞起,溅起一片尘土。赶车的都是当地的各民族老乡,他们戴着宽大的竹斗笠,斗笠的边缘微微往下卷,有的缠着雪白的头巾,有的裹着深沉的黑帕子,皮肤被高原的太阳晒得黑亮,泛着古铜色的光泽。一个景颇族大叔腰间挂着一把长长的景颇刀,刀鞘上用银丝和红玛瑙镶嵌着繁复的花纹,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冲着这群年轻的知青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槟榔染得通红的牙齿,牙缝里甚至还塞着一点青藤的残渣,那笑容质朴而爽朗,带着山野的粗犷。</p><p class="ql-block">“去喊弄寨的,过这边来!”县知青办的干部挥舞着胳膊,他那件蓝布褂子的袖子卷到了肘弯,露出两条晒得黝黑的、肌肉结实的胳膊。王大林跟着几个男女知青,七手八脚地把自己的行李搬上了一辆马车。车厢里铺着厚厚一层干草,有点扎人,但那股阳光晒过的暖意,却透过单薄的裤料,传递到皮肤上。他习惯性地摸了摸背包里母亲塞给他的那包大白兔奶糖。油纸袋的角已经被磨破了,一只印着兔子的糖纸露了出来,被清晨的微风一吹,轻轻地颤动着,像一只想要振翅飞走的蝶。王大林把它按了回去,目光投向远方,那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绿,他知道,一段全新的、未知的生活,就在那片绿意之后,等待着他。</p> <p class="ql-block">这里是一个美丽的地方</p><p class="ql-block">马车慢悠悠地行走在土路上,木轮子碾过辙痕,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像老太太在哼着不成调的歌曲。车辕上的铜铃随着颠簸"叮铃"响,惊起路边草丛里的蚂蚱, 蹦得老高。</p><p class="ql-block">王大林和知青们跟在车后,军鞋踩在带露的草茬上,湿冷的气顺着鞋底往上钻,袜子很快就潮了。路边的稻田刚收过不久,留下的稻茬子歪歪扭扭,像没写完的字, 根部还沾着湿泥,几只白鹭站在水洼里,见人来就扑棱棱飞起来,翅膀扫过水面,惊起一圈圈银纹在轻轻晃动。 </p><p class="ql-block">赶车的傣族大爹坐在车辕上,他头上戴的竹斗笠原来是用竹笋叶片做的。他那靛蓝的对襟褂子的衣摆处还绣着朵小兰花, 王大林心想这是个热爱生活,懂得美爱美的民族。</p><p class="ql-block">大爹转过头,用生硬的汉语念叨:"喊弄,喊弄,快到了。"眼角的皱纹深得能夹住蚊子, 笑起来时,那皱纹就像水面的波纹,一圈圈漾开,露出被槟榔染得发红的牙。他手里的鞭子没动,只是轻轻晃着,马就懂事地慢慢走, 尾巴甩得悠闲。 </p><p class="ql-block">王大林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心猛地一跳--成片的凤尾竹像绿色的帷幕,叶子被风吹得沙沙响,像有无数只手在轻轻拍。竹楼的屋顶藏在竹林深处,茅草屋顶是浅褐色的,像戴着草帽的老人,静静地蹲在那里。一条小河绕着寨子打了个弯,水绿得发蓝,底下的鹅卵石看得清清楚楚,水面漂着几朵白睡莲,花瓣上的露水在阳光下闪,像撒了把碎钻。偶尔有鱼跃出水面,"扑通"一声,溅起的水珠落在荷叶上,滚来滚去,像几颗晶莹的泪珠。 </p><p class="ql-block">空气里飘着股说不清的味一--有泥土的腥,混着刚翻过的田垄气;有草木的青,是凤尾竹新抽的嫩芽味;还有点淡淡的甜,像野姜花的香,顺着风钻进鼻子,把一路的疲惫都冲散了些。王大林深吸一口气,那股味顺着喉咙往下走,熨帖得像喝了口温水,这里是个美丽的地方。 </p><p class="ql-block">喊弄寨的寨口,有棵大青树,树冠大得能罩住半亩地,气根垂下来, 像老爷爷的胡须,有的垂到地上, 扎进土里,长成了新的树干。树下站满了人,老的少的,色彩鲜艳的衣裳比昆明人单调的衣服好看多了。女人们的筒裙是孔雀蓝、石榴红、嫩鹅黄, 裙摆扫过地面时,像一朵朵花在移动,银腰带在腰间"叮当"响;男人们大多裹着白布包头,有的头上还插着朵不知名的花,腰间掛着的长刀使人感到威风凛凛,走路时长刀蹭着布褂,发出细碎的响声。</p><p class="ql-block">孩子们最是爱热闹,灵活的身影在人群里钻来钻去,脚下穿着的人字拖鞋沾着些红泥,像踩着朵花。手里攥着热带水果,红的黄的,都是大家从未见过的。孩子们见了知青就往大人身后躲,却又忍不住探出头来偷看,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满是好奇。 </p><p class="ql-block">王大林被一个梳着小辫的小姑娘盯上了,她手里拿着朵大红色的花, 花瓣有点蔫,见他看过来,就把花往他手里塞,手指触到他的掌心, 软乎乎的,像刚破壳的小鸡,还带着点草叶的湿,他忍不住的轻声笑了笑。</p><p class="ql-block">晒谷场是土夯的,平得能当镜子照,映着天上的云影。边上的稻草垛堆得像一个个圆圆小山包, 顶上盖着茅草,怕被雨淋。知青们把行李放在地上,你看我,我看你,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王大林的军帽戴得有点歪,他想扶正,手刚起来又放下。 </p><p class="ql-block">"欢迎.....知青同志....."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大爹往前挪了挪,手里的竹杖往地上顿了顿发出"笃笃"的响声,杖头包着铁皮,磨得发亮。他穿件黑色对襟褂,领口的盘扣是银的,上面刻着细小的花纹,说话时,下巴上的银须跟着颤,像挂着串小珠子,"到家里住..."</p><p class="ql-block">话音刚落,乡亲们就像潮水似的围上来。有个老太太捏了捏王大林的胳膊,她脸上的皮肤皱得像核桃, 嘴里"啧啧"着,不知道说些啥,眼里却带着笑。有个年轻媳妇拉着旁边的女生看手相,指尖划过女生的掌心,引得那女生红了脸,像熟透的苹果。 </p><p class="ql-block">王大林把军帽往下压了压,眼睛却忍不住往人群里瞟,刚才那个送他花的小姑娘,正被一个穿粉红筒裙的姑娘拉着,那姑娘的筒裙上绣着细碎的白花,像撒了把星星,裙摆随着笑靥轻晃,眼睛弯得像月牙,见他看过来,就抿着嘴笑,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像藏着两瓣甜。 </p><p class="ql-block">王大林的心跳突然快了半拍,像有只小鼓在胸口敲。他赶紧低下头, 手在裤缝上搓来搓去,军裤的布料被搓得发皱。他既怕被这粉裙子的姑娘拉走,脸上挂不住,像被当众揭了短;又怕被大爷大妈挑去,少了点年轻人的热闹,像被丢在角落里的旧物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正纠结着,一个声音在头顶响起:"走吧,你去我家。"</p><p class="ql-block">抬头一看,是个中年男人,穿件黑布褂,洗得有点发白,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结实的小腿,皮肤是古铜色的,像被太阳反复烤过的竹筒, 上面还沾着点泥。他脸上带着真诚的笑意,眼角的皱纹里像藏着阳光,看着挺和善,露出的牙白得发亮。王大林赶紧拎起帆布包,递给大叔,他轻轻松松的就扛在肩上。 王大林只是背着蓝布行李卷,磨磨蹭蹭地跟在后面,脚步像踩着棉花,总有点轻飘飘的。 </p><p class="ql-block">走了没两步,王大林忍不住回头看,那个穿粉裙子的姑娘,正拉着另一个戴眼镜的知青往前面的竹楼走去,银腰带的叮当声,顺着风飘过来,像一串没说出口的话,轻轻落在他耳朵里。王大林的心里,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有点空落落的,心像是被谁掏走了一半。 </p><p class="ql-block">竹楼的影子在晨光里拉得很长,像谁在地上画了道线。凤尾竹的叶子还在沙沙响,像在说些什么。王大林跟着那背影往前走,脚踩在红泥地上,一步一个脚印,深深浅浅, 像在青春的路上,落下了第一个沉甸甸的印记。</p><p class="ql-block">他不知道,这片藏在竹林深处的寨子,会成为他今后生命里最常梦见的故乡,梦里总有这红泥地的软。</p> <p class="ql-block">岩大叔的刀疤</p><p class="ql-block">“我叫岩糯,你叫我岩大叔就行。”男人回过头来,阳光恰巧落在他的脸上,将眼角的皱纹照得如同田埂上的裂纹。他一笑,两排整齐的牙齿,看得出门牙上附着一层淡淡的黄渍,好像在诉说着它的主人漫长的吸烟历史。</p><p class="ql-block">王大林心里的石头“咚”地落了地。来之前在昆明背的傣语小册子,此刻全堵在喉咙里,“萨瓦迪卡”在舌尖打了个转,又咽了回去。没想到岩大叔的汉话这么顺,虽然尾音总带着点拐,像山涧的水绕着石头走。</p><p class="ql-block">“岩大叔好,我叫王大林。”他赶紧把行李包往肩上提了提,包带磨得锁骨生疼,却觉得脚步轻快了不少。</p><p class="ql-block">刚走出晒谷场,岩大叔就撸起了袖子。胳膊上的疤像条蜷着的蛇,从肘弯爬到手腕,疤痕的边缘泛着浅粉,中间却白得像旧布条。“剿匪时被土匪划的,”他用拇指蹭了蹭疤,“当时流了好多血,以为活不成了,没想到我的命硬。”</p><p class="ql-block">王大林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像黑夜里突然点起的灯。他爸爸生前跟他讲过许多朝鲜战场的故事,说子弹飞过时像“嗖嗖”的哨子,说战友的血热得烫手。此刻看着岩大叔胳膊上的伤疤,那些故事突然活了起来,在眼前晃得人心里发颤。</p><p class="ql-block">“那您见过真正的枪吗?”他追着问,“是三八大盖还是美式冲锋枪?”</p><p class="ql-block">“都见过!”岩大叔拍着他的肩膀,手劲大得像铁钳,“当年我用的是苏联援助的转盘式轻机枪,打起来哒哒哒的,后坐力能把人震飞……”</p><p class="ql-block">他们走过一片甘蔗林,风一吹,甘蔗叶“哗啦啦”地响,像有人在远处鼓掌。岩大叔指着远处的山说:“那年我们追土匪,就钻过那片林子。土匪躲在石头后面,子弹打得树皮乱飞,差点我就在那里中枪了,要不是班长扑过来把我按倒在地上,我早就交代在那儿了。”</p><p class="ql-block">王大林听得入神,连呼吸都放轻了。他看着岩大叔手臂上的刀疤,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岁月的平静。他突然想起爸爸说过的话:“真正的英雄,不是没怕过,是怕了还敢往前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岩大叔,您怕过吗?”他小声问。</p><p class="ql-block">岩大叔笑了:“怕啊,怎么会不怕?子弹可不长眼,那时候我总想着,要是能活着回去,就种一亩甘蔗,养一头牛,平平安安过日子。”话刚说完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声惊飞了树上的麻雀。</p><p class="ql-block">太阳渐渐升高了,常把两人的影子重叠在一起。王大林看着岩大叔的背影,那背影虽然有些佝偻,却像座山一样结实。他突然觉得,自己这一趟来对了。</p><p class="ql-block">王大林笑了,他觉得,自己好像找到了一个宝藏,一个藏在刀疤里的宝藏。</p><p class="ql-block">两人越聊越热乎,脚下的红泥路好像也变短了。王大林忘了一路的疲惫,连岩大叔裤脚沾着的牛粪,看着都不那么脏了--那是上过战场的人,连牛粪都该沾得比旁人威风些。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飘着果香的院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岩大叔家的院门是竹篾编的,上面爬满了红、白、蓝、紫各色牵牛花。有的花瓣上挂着晶莹的晨露,风一吹,便轻轻颤动,仿佛随时会滚落下来。王大林的手刚触到门环,“吱呀”一声轻响,像是谁在梦中轻轻叹息。这声音未落,一股甜丝丝的香气便扑面而来,裹住了他,也裹住了整个院子。那香气里有柚子的清冽,木瓜的浓甜,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陌生土地的湿润气息,让王大林这颗从昆明远道而来而来的、略带疲惫与惶惑的心,莫名地安稳下来。</p><p class="ql-block">这院子,活脱脱一个被施了魔法的果园。墙角几棵柚子树伸展着枝桠,去年未摘完的柚子还挂在枝头,黄澄澄的,像一盏盏小灯笼。果皮虽有些许褶皱,却毫不减损那沁人心脾的清甜。</p><p class="ql-block">王大林仰头望着,心里涌起一股奇异的暖流,这树竟如此宽容,容得下遗忘的果实,也容得下他这个陌生人。最奇的是那棵牛肚子果树,青绿色的果子直接从粗壮的树干上冒出来,小的如孩童的拳头,大的则似农家的笆斗。树干挺拔,仿佛一个默默负重的壮汉,将累累硕果稳稳托起。王大林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粗糙的树皮,指尖传来一种坚实而温厚的触感,仿佛触摸到了这片土地沉默而有力的脉搏。</p><p class="ql-block">院边的木瓜树更是热闹非凡。大大小小的青木瓜、黄木瓜,一圈一圈地围挂在枝干上,沉甸甸的,压得枝条微微弯下腰。王大林从未见过这般景象,只觉新奇,更觉一种生命蓬勃的喜悦。地上,一个熟透的木瓜裂开了口,橙红色的果肉饱满欲滴,宛如流淌的蜜糖。一大群蚂蚁在果肉上忙碌地爬行,触角相碰,仿佛在搬运着一生享用不尽的珍馐。他蹲下身,静静地看着,心中竟生出一丝羡慕——这院子里的生命,连蚂蚁都活得如此富足而欢畅。</p><p class="ql-block">竹楼后,是一片更为茂密的香蕉林。硕大的绿叶如一把把撑开的扇子,将中午的阳光筛成细碎的金箔,洒在地上。叶片背面覆着一层薄薄的白霜似的绒毛。一串串青黄相间的香蕉,羞涩地藏在叶柄之下,宛如一群怕见生人的傣家小姑娘。风过处,蕉叶“哗啦啦”作响,那声音里,似乎藏着一声声“快来摘我呀”的娇憨呼唤。王大林听着,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一个弧度,那是一种被接纳、被欢迎的微妙喜悦,像有只小猫,用毛茸茸的尾巴轻轻扫过心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是你岩大婶。”岩大叔指着蹲在竹筐边的女人。她穿着一身素雅的青色筒裙,裙摆上还沾着几点湿润的泥痕,想是刚从园子里回来。她正低头择着水香菜,嫩绿的菜梗上挂着晶莹的水珠,映着她手腕上银镯子的微光。</p><p class="ql-block">见王大林进来,她忙不迭地站起身,银镯子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她嘴里“啰啰”地说着什么,是王大林听不懂的傣语,可她眼里的笑意,却像刚在太阳底下晒透的棉被,蓬松、温暖,让人忍不住想钻进去,裹一身阳光的味道。那笑容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疏离与审视,只有纯粹的、发自内心的欢迎。王大林那点初来乍到的局促与不安,在这笑容的熨帖下,瞬间消融了大半,只剩下一种被珍视的、微微的感动。</p><p class="ql-block">竹簸箕边,两个年轻的姑娘忽地红了脸。一个穿着水绿色的筒裙,发髻上插着一支银簪,簪头缀着的小铃铛,随着她微微的低头,发出细碎的“叮铃”声,如风拂过檐角。另一个穿着鹅黄色的筒裙,乌黑的发间别着一朵淡黄色的鸡蛋花,花瓣虽已微微卷边,却依旧散发着浓郁而钻鼻的芬芳。那香气,似乎比满院的果香更让王大林心神一荡。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那一刻,不合时宜地漏跳了一拍。那不是惊惧,而是一种猝不及防的、对美的悸动。</p><p class="ql-block">“玉云,玉旺,双胞胎。”岩大叔笑着指向她们,“比你小五个月,该叫你比宰(哥哥)。”</p><p class="ql-block">“比宰好!”两人齐声喊道,声音又软又糯,像刚出炉的面包,尾音里还带着一丝初见的怯意,像两只刚刚振翅、尚不敢高飞的小鸟。她们的目光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又迅速垂下,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微微颤动。</p><p class="ql-block">王大林能清晰地看到玉云耳垂上那颗小小的、淡粉色的痣,以及玉旺握着裙角、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手。这细微的紧张,非但没有让他觉得疏远,反而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亲近——原来她们也和他一样,面对这份突如其来的相遇,心怀忐忑。</p><p class="ql-block">王大林这才看清,玉云笑起来时,脸颊上浮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那酒窝里盛的,仿佛不是笑意,而是能醉人的醇酒。玉旺的嘴角则有一颗小米粒大小的黑痣,她说话时,那颗痣便也跟着微微颤动,像一只调皮的小虫,在她脸上跳着无声的舞。他看着,心里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些发麻,又有些甜。他忽然很想知道,如果她们笑得再开怀一些,那酒窝会不会更深,那颗痣会不会跳得更欢。</p><p class="ql-block">王大林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比院门口那丛开得最艳的鸡冠花还要红上几分。他局促地搓着裤缝,手心微微出汗,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半天才挤出一句:“你……你们好。”声音干涩得像是被太阳晒过的树叶。他为自己的笨拙感到窘迫,却又忍不住偷偷抬眼,想再看一眼那两张带着羞涩与好奇的、生动的脸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话音未落,玉云已轻巧地抢过他肩上那个蓝布行李卷。那卷得结结实实的被子,在她纤细的怀里晃悠悠的,像一头温顺的小猪。玉旺则不由分说地拎起他的帆布包,包带深深勒进她白皙的手指,勒出一道红痕,她却咬着唇,硬是不肯松手,仿佛这沉甸甸的行李,是她必须完成的一份郑重承诺。</p><p class="ql-block">王大林看着她们,心里涌起一股暖流,那是一种被需要、被照顾的、从未有过的踏实感。他想说“我来吧”,却又不忍打破这温馨的画面,只能任由那份暖意,从心底一直蔓延到指尖。</p><p class="ql-block">“让她们拿,”岩大叔在一旁爽朗地笑着,眼角的皱纹堆叠起来,像两把展开的扇子,“我们傣家的姑娘,手脚比男人还勤快哩!”</p><p class="ql-block">王大林站在原地,看着两个姑娘的背影,鼻尖萦绕着那股混合了木瓜蜜意、鸡蛋花香和淡淡体香的气息。他忽然觉得,这院子的甜,似乎又多了一层他从未尝过的滋味。那滋味,带着少女的羞涩与温柔,像一颗刚刚剥开的、还带着晨露的蜜果,清甜里裹着一丝微酸,让他这颗漂泊已久的心,第一次在这异乡的土地上,尝到了一种名为“归属”的、令人心悸的甘甜。</p> <p class="ql-block">竹楼里的酸甜</p><p class="ql-block">竹楼的楼梯是用整根的大龙竹制成的,踩上去“咚咚”响,仿佛在敲着一面古老的鼓。王大林扶着竹栏杆往上走,那栏杆被岁月磨得溜光水滑,凉丝丝的气顺着指尖往胳膊里钻,像是有股无形的力量在与他对话。爬到一半,他突然低头,看见玉旺正跟在后面,她穿着鹅黄色的裙摆,随着脚步轻轻晃动,宛如一片飘在风里的叶子,灵动而娇俏。</p><p class="ql-block">王大林的心莫名地漏跳了一拍。他从小生长在昆明这座普通的城市里,见过的姑娘大多是素色衣衫,利落爽朗。玉旺的出现,像一幅色彩明丽的画突然闯入他的视野。那鹅黄的裙摆,随着她轻盈的步伐,仿佛带着一种傣家特有的韵律,让他这个初来乍到的外乡人,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只觉得脸颊微微发烫,连忙加快了上楼的脚步,却又怕显得失礼,那股子局促与惊艳,像藤蔓一样悄悄缠住了他的心。</p><p class="ql-block">楼上的光线亮得晃眼。墙壁是用细竹篾精心编织而成,阳光从竹缝里漏进来,在地板上织出细碎的金线,仿佛一幅流动的画卷。桌椅板凳全是竹制的,椅子腿上缠着彩色的棉线,编出菱形的花纹,像是给竹子系上了花腰带,既美观又实用。最令人称奇的是屋顶,铺着厚厚的茅草,草缝里还卡着一片枯叶,不知道是去年的还是前年的,它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故事。</p><p class="ql-block">“咱傣家不睡床,”岩大叔指着靠窗的地方,声音里带着几分自豪,“睡地板舒坦、宽敞,还接地气。”玉云和玉旺已经铺好了草席,席子是新的,带着淡淡的草香,竹枕头被晒得暖暖的,摸上去像块温玉,让人忍不住想躺上去好好享受一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晚饭的香味早就勾着人的魂了。粗瓷大碗里,酸笋煮鸡冒着白汽,酸溜溜的味道混着小米辣的呛,像在鼻子里放了串鞭炮,让人忍不住直流口水。王大林夹起一块鸡肉,牙齿刚碰到,就被那股说不清的香料味噎得直瞪眼——后来他才知道那是香茅草,闻着像柠檬,嚼着却带着股野劲,让人回味无穷。</p><p class="ql-block">凉拌水香菜绿油油的,上面撒的芝麻沾着露水,咬一口,清苦里裹着回甘,仿佛在舌尖上跳起了一支美妙的舞蹈;油炸的河鱼金黄酥脆,连骨头都能嚼碎,鱼肚子里塞满了辣椒面,辣得他直吐舌头,却又忍不住想再吃一口。岩大叔倒出的米酒是浑浊的,像掺了点米汤,喝在嘴里却甜甜的,带着股粮食的香,让人感到无比的温暖和满足。</p><p class="ql-block">“这不是快过年了吗,当然比平时要吃得好些。”岩大婶往他碗里舀鸡汤,竹勺碰到土陶碗沿,发出闷闷的响声,“多吃一点,慢慢的就会习惯的。”</p><p class="ql-block">王大林看着碗里的白米饭,粒大得像珍珠,嚼在嘴里糯糯的,带着股自然的甜。他偷偷把酸笋挑到碗边,假装夹野菜,却被岩大叔看见了。“吃不惯?”岩大叔笑得眼睛眯成条缝,“酸笋要多吃,吃惯了比肉还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晚饭后,王大林想去方便,又不好明说,他憋得脸通红,还坐不安稳。岩大叔似乎明白了他心里的尴尬。指着竹楼后面的大片竹林,说:“去吧,那边没人,咱傣家不兴用茅厕,都是去林子里方便。”</p><p class="ql-block">他刚钻进竹林一会,就听见身后“呼哧”一声,一股带着泥腥的风扫过来。还没等他回头,屁股就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疼得他龇牙咧嘴。</p><p class="ql-block">回头一看,好家伙!一头大黑猪正用圆溜溜的小眼睛瞪着他,鼻子里哼哧哼哧,嘴边还挂着点绿藻,尾巴摇得像面小旗子,显得既滑稽又可爱。</p><p class="ql-block">王大林又羞又恼,屁股上的痛感让他想破口大骂,可看着那头猪憨态可掬的模样,又觉得哭笑不得。他一个堂堂男子汉,居然被一头猪吓得摔了个狗啃泥,这要是传回老家,还不被兄弟们笑掉大牙?他狼狈地爬起来,一边拍打着沾满泥点的裤腿,一边在心里暗暗发誓,明天一定带根结实的竹竿防身。</p><p class="ql-block">“这是保管家的黑将军,散养惯了。”岩大叔见他拖着沾泥的裤腿回来,笑得直拍大腿,“下次拿根竹杆,它就怕了——当年我在边境巡逻,就靠这招赶过野猪。”</p><p class="ql-block">玉旺憋着笑跑回屋,拿了块粗布帕子蹲下来,帮他擦裤脚的泥。她头发上的银饰随着动作叮当作响,那清脆的声音在竹楼里回荡,仿佛是一首动听的歌谣。</p><p class="ql-block">王大林看着她认真的模样,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觉得,这个陌生的傣家竹楼,正逐渐变得亲切起来。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低声说:“让你见笑了,我这城里人,连猪都怕。”</p><p class="ql-block">玉旺抬起头,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嘴角带着一丝忍俊不禁的笑意:“比宰,你可真有意思。我们这儿的猪啊,都是散养的,跟人熟着呢。它刚才就是跟你闹着玩儿呢。”</p><p class="ql-block">王大林听了,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闹着玩儿?它可把我吓了一大跳,屁股现在还疼呢。”</p><p class="ql-block">玉旺擦干净最后一块泥点,站起身,拍了拍手:“明天我带你去河边抓鱼吧,我们这儿的鱼可机灵了,比黑将军还调皮呢。”</p><p class="ql-block">王大林看着玉旺明亮的眼睛,心中一动,点了点头:“好啊,我正想学学怎么抓鱼呢。”</p><p class="ql-block">玉旺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那说定了,明天早上太阳刚出来的时候,我们在竹楼下面等。”</p><p class="ql-block">王大林看着玉旺的背影,心中充满了期待。他觉得,这个陌生的傣家竹楼,这个热情的傣家姑娘,正逐渐成为他心中最温暖的牵挂。</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晚饭后,王大林还沉浸在刚才被猪八戒“袭击”的窘境中,脸上的红晕还没完全褪去。岩大叔坐在竹楼的栏杆旁,抽着一杆长长的水烟筒,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格外温和。王大林走过去,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p><p class="ql-block">王大林:“岩大叔,刚才那头猪也太厉害了,我都没反应过来。”</p><p class="ql-block">岩大叔哈哈一笑,烟斗在竹栏杆上轻轻敲了敲:“我们这儿的猪都是放养的,跟山里的野猪一个脾气,机灵着呢。你刚来,不习惯,过几天你就知道了,它们比人还懂规矩。”</p><p class="ql-block">王大林听得入神,又问:“岩大叔,你们住在这竹楼里,下雨天会不会漏?”</p><p class="ql-block">岩大叔指了指屋顶:“你看这茅草,一层压一层,比瓦片还结实。雨水顺着茅草流下去,不会渗进来。而且竹楼通风好,夏天凉快,冬天也不冷。我们傣家人,住竹楼,睡竹席,喝竹筒饭,竹子就是我们的命根子。</p><p class="ql-block">王大林也跟着笑了起来,笑声在竹楼间回荡,仿佛也融入了这片宁静而充满生机的土地。</p> <p class="ql-block">难眠的竹楼夜</p><p class="ql-block">月亮像块温润的玉,悄无声息地爬上竹楼的尖顶,将清辉洒在竹篾墙上。墙上的树影被夜风揉搓着,晃来晃去,像一群顽皮的孩子在跳皮影戏。王大林躺在铺着草席的竹榻上,浑身绷得像块刚从地里挖出的生硬的土疙瘩。</p><p class="ql-block">竹楼是典型的傣家干栏式建筑,整栋楼就一间大屋子,岩大叔和大婶睡在最里间的火塘边,他睡在中间,而玉云和玉旺姐妹俩就睡在外面,离他不过一胳膊的距离。</p><p class="ql-block">夜很静,静得能听见竹楼外芭蕉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王大林能清晰地分辨出每个人的气息:岩大叔的鼾声粗重而均匀,大婶的呼吸轻浅,带着点鼻音。而玉云的呼吸则有点沉,像刚吃饱的小奶猫在喉咙里打呼噜。玉旺睡得轻,翻身时,她身上那条绣着孔雀图案的花毯子摩擦着竹篾,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p><p class="ql-block">空气中飘着各种混杂却亲切的味道:有草席晒过太阳后残留的青草香,有火塘里余烬散发的淡淡烟火气,还有从玉旺那边飘来的、若有若无的鸡蛋花香。</p><p class="ql-block">王大林把母亲千里迢迢从昆明带来的厚棉被裹得像只粽子,连袜子都没敢脱。他竖着耳朵,数着竹墙上晃动的光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姐,你睡着了吗?”玉旺突然小声问,声音像蚊子哼哼。</p><p class="ql-block">“嗯?怎么了?半夜三更不睡觉。”玉云迷迷糊糊地应着,带着浓重的鼻音。</p><p class="ql-block">“我……我想喝水。”玉旺的声音里带着点撒娇的意味。</p><p class="ql-block">玉云叹了口气,窸窸窣窣地爬起来,摸索着找到竹筒,倒了小半碗凉开水,递过去:“就你事儿多,快喝吧,喝完赶紧睡。”</p><p class="ql-block">“姐,你说那个比宰,他睡着了吗?”玉旺喝完水,却没有立刻躺下,反而压低了声音问。</p><p class="ql-block">“管人家睡没睡着干嘛?小孩子家家的,少操这份心。”玉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p><p class="ql-block">“我就是好奇嘛,他从昆明来,肯定没见过我们这儿的星星吧?刚才我看见他一直在看天上的星星,眼睛瞪得圆圆的,像个孩子。”玉旺的语气里充满了好奇。</p><p class="ql-block">王大林的心猛地一跳,他赶紧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他能感觉到玉云似乎朝他这边看了一眼,然后轻声说:“别瞎说,人家是客人,累了,早点睡吧。”</p><p class="ql-block">玉旺“哦”了一声,似乎有些不甘心,但还是乖乖地躺下了。过了好一会儿,王大林以为她已经睡着了,却又听见她幽幽地叹了口气:“姐,你说外面的世界,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到处都是高楼大厦,汽车跑得比马车还快吗?”</p><p class="ql-block">玉云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应该是吧,他不会骗我们的。等哪天有机会,你也去看看不就知道了。”</p><p class="ql-block">“可是……我有点怕。”玉旺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怯懦。</p><p class="ql-block">“怕什么?有姐在呢。”玉云的声音温柔而坚定,“睡吧,等明天早上,我们去摘院子里的芭蕉,给比宰做芭蕉饭吃,他肯定没吃过。”</p><p class="ql-block">“嗯。”玉旺终于不再说话了,呼吸渐渐变得均匀而绵长。</p><p class="ql-block">王大林却再也睡不着了,他的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的。他想起白天在院子里,玉云递给他木瓜时,指尖碰到他的手背,软软的,暖暖的。他又想起玉旺帮他擦裤脚上的泥点时,她低着头,头顶的鸡蛋花有片花瓣随着她的动作,悄无声息地落在他的鞋面上。月光从竹篾缝里漏进来,在地板上画着细碎的银线,把玉云露在毯子外的脚踝照得像玉。</p><p class="ql-block">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迷迷糊糊地睡去。梦里全是酸笋的酸香,还有玉旺手腕上那串银镯子的叮当声,像是有人在唱着他听不懂的傣族歌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天快亮时,一声嘹亮的鸡叫将他从梦中惊醒。他睁开眼,竹楼里已经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心中犯了糊涂一时不知身在何处。晨光熹微,他身下的草席上,还留着浅浅的印,是他昨晚睡觉时的证明。</p><p class="ql-block">楼梯口传来“咚咚”的脚步声,紧接着,玉云端着个竹筐上来了。竹筐里是刚出锅的糯米粑粑,裹在翠绿的芭蕉叶里,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p><p class="ql-block">“比宰,起来啦?”她的汉话带着清晨特有的清爽,“大婶做了糯米粑粑,还撒了花生碎呢,可香了!”</p><p class="ql-block">王大林坐起身,接过还带着温度的竹筐,指尖触碰到玉云微凉的手,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嗯,玉云,你起得真早。”</p><p class="ql-block">“我们这儿都这样,太阳一出来就要开始干活了。”玉云笑着说,“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p><p class="ql-block">王大林咬了一口糯米粑粑,软糯香甜,花生碎的酥脆在齿间炸开。他看着玉云笑吟吟的脸,突然觉得,这个飘着香蕉香、鸡蛋花香和糯米香的清晨,比他在昆明度过的任何一个早晨,都要明亮,都要温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鼓声里的春耕</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春节的米酒香,还悠悠地浮在寨子的空气里,未曾散尽。寨口那棵撑开巨伞的大青树下,却已响起了“咚咚”的鼓声。那鼓声沉闷而有力,像春雷在地底滚动,一下一下,敲醒了沉睡的泥土,也敲动了人们蛰伏了一冬的心。</p><p class="ql-block">“这鼓声,倒像是直接敲在了我的心上。”王大林听着那由远及近的鼓点,心里竟有些莫名的激动。他搓了搓有些僵硬的手,呼出一口白气,那白气在清冽的晨风中迅速消散。</p><p class="ql-block">敲鼓的是社长,一个生着满脸络腮胡子的壮实汉子。他手中的铜锣敲得震天响,声音洪亮地盖过了鼓点,汉话里夹着抑扬顿挫的傣语调子:“要准备春耕喽!知青同志,跟妇女队学干活哟!”话音未落,他举起那支油亮的铜烟杆,在大青树的树干上“咔咔”地磕了两下。几点暗红的烟灰飘落下来,无声地融进树根湿润的泥土里,像几粒小小的、被风吹散的碎雪。</p><p class="ql-block">王大林他们知青跟着一群傣族妇女,踏上了通往稻田的路。脚下的胶鞋踩着田埂上的露水,湿冷的寒气便顺着脚底板,一丝丝地往上钻,直沁入骨。“这地气,可真够凉的。”他缩了缩脖子,心里却在想,北方的春天,土地才刚刚解冻,而这里,人们已经要开始为春耕作准备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田埂边的野草,草尖上还凝着薄薄的霜,在初升的太阳下,亮晶晶地晃着人眼。远处的水田,像一块块尚未打磨的绿玉,静静地卧在晨光里。去年收割后留下的稻茬,一簇簇、一行行地戳在泥水中,尖尖的,硬硬的,像一把把小小的刀子,固执地守着这片土地。田里的水是深绿色的,绿得发暗,水面平静无波,底下却藏着一层厚厚的烂泥,仿佛一张张沉默而贪婪的嘴。</p><p class="ql-block">“这里看着平平静静,底下却处处是‘陷阱’。”王大林看着那片烂泥地,心里有些打鼓。他想起早上岩大叔特意拉住他,粗糙的手掌在空中比划着稻穗沉甸甸的模样,眼里满是珍视。</p><p class="ql-block">“我们这里种的是遮放米,”岩大叔早上特意跟他说过,手里比着稻穗的模样,“香得很,煮出饭来,老远就能闻见,就是你吃过的这种。这种稻子就是太娇气,一亩地才收二三百斤,金贵着呢。</p><p class="ql-block"> 岩大叔的话还在耳边。王大林当时由衷地说:“我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饭,原来是你们这里才有的好米。”</p><p class="ql-block">此刻,望着眼前这些尖锐的稻茬,他心中那点对“好米”的模糊向往,忽然变得具体而沉重起来。这些金贵的稻茬,在他眼里,竟像一排排拦路虎,无声地宣告着劳作的艰辛。“原来每一粒米,都是从这样的泥水里‘抢’出来的。”他心里生出一股敬意,又夹杂着一丝畏难。</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他看着走在前面的傣家妇女们,她们肩上的扁担,两头捆扎得圆圆的的稻草,少说也有百十来斤。可那根坚韧的竹竿,在她们肩上竟弯成了饱满的月牙,而她们的脚步,却走得又稳又轻快,仿佛担子上不是沉重的稻草,而是两团轻飘飘的云朵。</p><p class="ql-block">“她们的肩膀,是铁打的吗?”王大林看得目瞪口呆,心里既佩服又有些不服气。“她们能行,我怎么就不行?”</p><p class="ql-block">其中一位穿着暗红色筒裙的大婶,尤为引人注目。她的扁担在肩头灵活地转动着,每走一步,身子便微微一晃,像风中的芦苇。嘴里哼着一支听不清词的小调,咿咿呀呀的,像山涧里清冽的泉水,潺潺地流淌。更绝的是,她走三步,还能从容地弯下腰,从田埂上摘下一朵不起眼的小蓝花,然后直起身,头也不回地,将那朵小花灵巧地别在自己筒裙的扣眼里。</p><p class="ql-block">“这哪是去干活,简直是去赴宴。”王大林心里又酸又羡慕,那随意的一摘,一别,仿佛不是在劳作,而是在自家的花园里散步,那份从容与优雅,让他这个自诩为来“锻炼”的知青,感到了深深的挫败。</p><p class="ql-block">王大林看得心头一热,也学着她们的样子,挑了两捆看起来最小的稻草。竹扁担压上肩膀的瞬间,他便倒吸了一口凉气。“哎哟,我的妈呀!”那扁担像是嵌进了肉里,刚直起腰,两条腿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颤。他咬紧牙关,屏住呼吸,一步步往田埂上挪。那田埂窄得可怜,不过一肩来宽,底下便是红褐色的、烂泥地。他每走一步,脚下的田埂便跟着晃三晃,整个人像踩在一团松软的棉花上,心也跟着悬了起来。“完了完了,这下要出大洋相了。”他心里暗暗叫苦,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p><p class="ql-block">“哎哟!”脚下一滑,他猝不及防,左脚整个儿滑进了烂泥里。冰凉的泥水瞬间浸透了裤脚,裹住了脚踝,黏腻而沉重。肩上的担子一歪,前面那捆稻草“扑通”一声滑进了泥水里,后面的稻草则紧紧地贴在背上,有几根调皮的稻草,甚至缠上了他的头发。王大林慌忙稳住身形,站在原地,狼狈不堪。他能闻到泥土特有的腥气,混着稻草清涩的香气,那味道直往鼻子里钻,让他心里又窘又急,脸上一阵阵发烫。“这下可丢人丢到昆明去了。”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前面的妇女们“哄”地一声笑开了,银项圈、银手镯的叮当声,混着她们爽朗的笑声,在空旷的田野上,像一串串流动的、清脆的歌。那位穿深红色筒裙的大婶笑得最欢,几乎直不起腰来,她用手里的竹竿往田埂上一拄,指着王大林,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话说:“小普帽(小伙子),不行哟!”那尾音拐着弯,带着毫不掩饰的善意的调侃,却比任何清晰的普通话都更让他明白自己的笨拙。</p><p class="ql-block">王大林又羞又气,脸上火辣辣的。“笑吧笑吧,等我学会了,看你们还笑不笑得出来!”他心里赌着一口气,重新弯腰去捆那滑落的稻草,指尖却有些发僵,那根湿滑的麻绳怎么也系不紧。</p><p class="ql-block">就在他手忙脚乱之际,一个披着乌黑长发的小卜哨,像只灵巧的蝴蝶从后面跑了过来。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低着头,用她那双小巧而有力的手,三下两下就帮他把草绳捆得结结实实。她的指尖不经意间碰到了他的手背,那触感温软而微凉,像一片初春的嫩叶。</p><p class="ql-block">王大林像被小小的电流击中,猛地一颤。“这……”他心头一跳,慌忙抬头,却只看见小姑娘红着脸,飞快地跑开了,只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和他心中一片久久未能平息的涟漪。</p><p class="ql-block">他重新挑起担子,这一次,脚步似乎稳了些。那沉甸甸的稻草,那冰凉的烂泥,那善意的笑声,还有那指尖一触即逝的微凉……都融进了这片飘着泥土芬芳的田野里,融进了这咚咚的、催促着春耕的鼓声里。他挺了挺酸痛的肩膀,心里却涌起一股暖流。“原来,摔一跤,也能摔出点不一样的滋味来。”</p><p class="ql-block">他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朝着那片泛着微光的水田,一步一步,稳稳地走了过去。他知道,自己这颗来自远方的心,也正被这片土地,用它独特的方式,一点一点地,踏实而温暖地接纳着。</p> <p class="ql-block">劳动练红心</p><p class="ql-block">太阳像一盆烧得旺旺的炭火,毫无遮拦地倾泻在坝子上。天蓝得发脆,没有一丝云,空气凝滞不动,只有远处的山峦在热浪中微微晃动,仿佛海市蜃楼。风刮过来,不是凉爽,而是裹挟着稻茬燃烧的焦味和泥土被晒透的土腥气,扑在脸上,火烧火燎的。水田里的泥地被晒得冒白烟,一脚踩下去,能没过脚踝,烫得人直跳脚。田埂上,割剩的稻茬子影子缩成小小的一团,紧贴着地面,蔫头耷脑,像被烫得没了脾气的草。田边的水沟里,几尾小鱼躲在稀疏的水草下,一动不动,只有偶尔泛起的水泡,证明它们还活着。</p><p class="ql-block">王大林咬着牙,一趟趟往田埂那头挪。肩膀上的竹扁担,是新砍的毛竹削成的,边缘还带着毛刺,像块烧红的烙铁,压得他红肿的肩膀生疼,每走一步,竹扁担就往肉里陷一分,疼得他牙关打颤。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浸湿了军帽的檐,帽檐上的汗渍结成一圈白霜,在阳光下闪着微光。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肩膀上的皮肤已经被磨破了,血珠渗出来,又被粗糙的竹子吸住,每挪一步,都像有无数根小针在扎。</p><p class="ql-block">有回实在扛不住,他想把扁担换个肩歇口气。刚一挪,绳子没系牢,稻草捆“扑通”一声栽进了水田里,溅起的泥水,带着一股淤泥的腥味,劈头盖脸地浇了旁边的胖大婶一身。连她靛蓝筒裙上用彩线绣的孔雀图案,都瞬间被泥点子覆盖,洇成了灰扑扑的一团,孔雀的翎毛都模糊了。大婶愣了一下,随即笑得脸上的褶子堆成了花,胳膊上的银镯子“叮当”乱响,声音清脆得盖过了田边树上知了的嘶鸣。她弯腰帮他捞稻草捆,筒裙的下摆扫过水面,带起一圈圈涟漪,水波荡开,惊得水沟里躲着的小鱼“嗖”地一下钻进了更深的泥里。</p><p class="ql-block">“没事没事,”她的汉话带着浓重的傣语腔调,尾音像山涧的水绕着石头走,软软的,糯糯的,“刚来都这样,我家那口子当年学挑担,摔了八回呢!最后还不是把扁担耍得比谁都溜?”她捞起稻草捆,用力甩了甩,泥水“哗啦”一声溅开,重新绑在扁担上,她手上厚厚的老茧蹭过竹竿,发出“沙沙”的声响,那声音里带着一种历经风霜的粗糙和温暖,倒把王大林的窘态冲淡了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日头爬到头顶时,阳光白得刺眼,田埂上的红土被晒得发烫,连蚂蚁都躲进了地缝。妇女们三三两两地坐在田埂的阴凉里歇脚。有人掏出芭蕉叶包的饭团,一层层打开,糯米的白混着腌菜的绿,还有一丝辣椒的红,咬一口,“吧唧”一声,酸菜的汁水顺着嘴角流下来,她赶紧用袖子抹了抹。有人拿出竹筒里的酸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喉结上下滚动,发出满足的叹息,竹筒上凝结的水珠,顺着她的手腕流进袖口。</p><p class="ql-block">王大林摸出岩大婶给他带的饭包,芭蕉叶一掀开,一股混合着油脂香、腌肉咸香和酸笋独特酸香的热气就扑面而来。除了腌肉和酸笋,中间还卧着个煎鸡蛋,蛋黄金黄金黄的,边缘被铁锅煎得有点焦,蜷缩着,像一轮小小的太阳,那是大婶特意给他留的。他捏着温热的饭团,眼泪突然就忍不住了,吧嗒吧嗒掉在芭蕉叶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把腌肉的油星子都冲散了,融进温热的糯米里。他想起昆明的家,想起母亲做的炒鸡蛋,那熟悉的香味仿佛就在鼻尖,鼻子一酸,眼泪掉得更凶了。</p><p class="ql-block">歇够了起身,才发现妇女们少说也挑了七趟,稻草垛子已经见了底,只剩下零星的几捆。他拼死拼活才挑了四趟,肩膀早就肿得像两个发面馒头,红得发紫,皮肤绷得发亮。用手一碰,钻心的疼能让人倒抽冷气,仿佛有火在里面烧。他试着把扁担往肩上放,手抖得厉害,竹竿“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惊飞了旁边树上打盹的麻雀,扑棱棱地飞走了。</p><p class="ql-block">收工往回走时,夕阳把天边染成了橘红色,田埂上拉出长长的人影。几个半大的小卜哨光着脚丫跟在他身后,脚趾头沾着泥,圆润得像刚从土里挖出来的嫩笋,踩在温热的田埂上,留下一串小巧的脚印。她们用半生不熟的汉话唱:“小普帽,大笨蛋,能吃不能干,害羞多多……”声音脆得像铜铃铛,在空旷的田埂上荡来荡去,惊起了稻田里歇脚的白鹭,扑扇着翅膀飞向远处的香蕉林。</p><p class="ql-block">王大林的脸烧得比天边的晚霞还红,头埋得快碰到胸口,军帽的帽檐压得低低的,恨不得找个泥坑钻进去。他听见身后的小卜哨笑得更欢了,笑声里带着点调皮,像风里的铃铛,晃得他心慌,连脚步都变得踉跄起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回到竹楼,天色已经擦黑,竹楼下的阴影里,蚊虫开始“嗡嗡”地飞舞。他一屁股瘫在楼梯上,再也挪不动半步。解开胶鞋,一股酸臭味涌出来,脚趾头磨出了两个水泡,大的那个已经破了,草屑沾在嫩肉上,疼得他龇牙咧嘴。他望着自己红肿的肩膀,眼泪又不争气地掉下来,砸在光溜溜的竹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像朵没开好就蔫了的花。竹楼外的香蕉林被晚风轻轻吹着,“沙沙”作响,宽大的叶子上,露水凝成水珠,一颗颗滚落下来,落在他的脖子里,凉丝丝的,像谁在轻轻拍他的背。</p><p class="ql-block">“咋了这是?”岩大叔扛着锄头回来,裤脚沾着泥点,裤脚卷到膝盖,露出晒得黝黑的小腿。见他这模样,赶紧把锄头往墙角一靠,铁锄碰着竹柱,发出“哐当”一声响,在安静的竹楼里显得格外刺耳。岩大婶也凑过来,手里还攥着刚摘的水香菜,绿油油的叶子上沾着晶莹的露水,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光。见他肩膀肿得老高,皮肤都快要裂开的样子,眉头皱成了疙瘩,嘴里“啰啰啰”地念叨着听不懂的傣语,转身就往灶房跑,银镯子在胳膊上晃得更响了,声音里带着焦急。</p><p class="ql-block">她端来一碗温水,里面泡着晒干的草药,草药的苦味混着水的温热,弥漫在空气里。她用一块洗得发白的毛巾蘸了水,轻轻敷在他的肩膀上,毛巾上的温度透过皮肤,渗进肉里,疼得他“嘶”了一声,却又舍不得躲,那温热的感觉,像一股暖流,慢慢熨平了他心里的委屈。</p><p class="ql-block">王大林其实不是哭累——在昆明时,他是爬树掏鸟窝的好手,谁家房檐下的鸽子蛋没被他摸过?可到了这儿,连挑担稻草都比不过寨子里的小姑娘,这让他心里堵得慌,像塞了团湿稻草,又沉又闷。他想起小卜哨的笑声,想起岩大婶的煎鸡蛋,想起玉旺踮着脚给他吹肩膀的样子,眼泪又掉了下来,砸在毛巾上,把草药的苦味都冲淡了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玉云和玉旺背着满满一篓猪草回来,竹篓压得她们身子微微前倾,竹篾的勒痕印在她们细嫩的肩膀上,像两条浅浅的红绳。见王大林坐在楼梯上抹眼泪,都愣住了。玉云嘴角刚要翘起来,被玉旺悄悄拽了拽袖子,那点笑意就憋了回去,变成了抿着嘴的担忧。玉旺放下竹篓,草叶“哗啦”撒出来几片,落在地上。</p><p class="ql-block">她轻轻走到王大林身边,踮着脚看他的肩膀,眉头皱得像朵没开的兰花,眼睛里盛满了关切:“比宰,疼吗?我给你吹吹。”她真的对着他的肩膀轻轻吹了口气,气息软软的,带着点少女的温甜,像羽毛拂过滚烫的皮肤。</p><p class="ql-block">王大林的脸“腾”地一下红透了,比肩膀的红肿还鲜艳,他赶紧别过头,假装看窗外的香蕉林,叶子被风吹得“沙沙”响,可他什么也没看见,只觉得心跳得像捶鼓,“咚咚”地撞着胸口,连耳根都烧得发烫。</p><p class="ql-block">窗外,月亮悄悄爬上了树梢,把竹楼的影子拉得老长,晚风里,飘来一阵不知名的野花香。</p> <p class="ql-block">月光下的洗衣声</p><p class="ql-block">晚饭时,岩大婶给王大林盛了满满一碗米饭,上面扣着块炖得烂烂的鸡肉,油汪汪的汤汁浸进米粒里, 香得他直咽口水。“多吃点,”她用生硬的汉话说,往他碗里夹野菜, "明天....就好了。” </p><p class="ql-block">玉旺没怎么说话,吃饭时总偷偷看他,嘴角的痣在油灯下忽明忽暗。 吃完饭,她拿起王大林白天弄脏的衣服,往竹楼外走。王大林这才发现,自己的军裤上还沾着泥,像幅没画好的水墨画。 </p><p class="ql-block">“我自己洗吧。”他赶紧站起来,却被岩大叔按住了:“让玉旺洗,她手巧。” </p><p class="ql-block">王大林站在竹楼的露台上,看着院子里的玉旺。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贴在泥地上,像幅淡淡的剪影。她蹲在水井边,摇着轱辘把水绞上来,银簪子在头发上闪着光。 井绳“咯吱咯吱”响,水桶碰到石板的声音“咚”地一声,惊飞了院墙边的蝴蝶。 </p><p class="ql-block">玉旺把衣服放进木盆,倒上皂角粉,用捣衣杵轻轻地捶。“哗啦, 哗啦”,水声在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像首温柔的歌。她捶得很轻,好像怕把衣服捶疼了,捶几下就停下来,用手搓揉沾泥的地方,手指在水里泡得发白,像刚剥壳的笋。 </p><p class="ql-block">有片柚子树叶被风吹落,飘到木盆边,玉旺捡起来,别在脑后,挡住了漏下来的月光。她的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柔和,嘴角的痣像颗小小的星,嵌在温柔里。 </p><p class="ql-block">王大林站在竹楼上,看着她的侧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热。眼泪忍不住又掉了下来, 他赶紧用袖子擦掉,怕被玉旺看见。远处的稻田里,传来青蛙的叫声,此起彼伏,像在和玉旺的洗衣声应和。 </p><p class="ql-block">夜风带着香蕉的清香吹过来,拂过他红肿的肩膀,竟不那么疼了。王大林突然觉得,这田埂上的汗水, 肩膀上的红肿,还有这月光下的洗衣声,像串珠子,正悄悄把他和这片土地,和这些人,串在一起。 </p><p class="ql-block">他摸了摸胸前衣袋里的军功章,冰凉的金属此刻好像也有了点温度。也许, 父亲说的“新中国的年青人要去最艰苦的地方磨练”。就是这里吧--在这片需要汗水浇灌的土地上,在这些用真心待他的人身边,慢慢长出属于自己的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淌成河的日子</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日子像喊弄寨外的小河水,不紧不慢地流淌着。河面上的白睡莲开了又谢,岸边的凤尾竹却总是那么绿,王大林肩膀上的红肿早已消了,只留下两道浅褐色的印子,横在锁骨下方,像系了根细麻绳,摸上去有点糙,却是他在这里扎下根的印记。</p><p class="ql-block"> 如今挑稻草,他能稳稳地走在窄窄的田埂上了。扁担在肩头晃出匀匀的弧度。当然还是赶不上寨里的妇女们——她们挑着百斤重的稻草捆,竹竿弯成了月牙,还能边走边用傣语对歌,银腰带随着步子"叮当"响,比担子晃得还欢,歌声顺着风飘过来,咿咿呀呀的,像山涧的水绕着石头转。</p><p class="ql-block">但再也没人跟在他身后唱"大笨蛋"了,有回那个穿深红色筒裙的胖大婶,挑着稻草从他身边过,还伸手拍了拍他的背:"小普帽,进步快得很哟!"她的银镯子碰着他的胳膊,凉丝丝的,倒把他说得红了脸。</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他慢慢的习惯了傣家的规矩。上竹楼前,必定在楼梯口的水缸里舀一瓢水,把脚洗得发白才肯踩竹篾地板。那陶瓷水缸是青碣色的,边缘被摸得溜光,像块浸了水的玉。水里总漂着片香蕉叶,岩大叔说那是"挡邪祟"的,王大林却觉得像只绿色的小船,载着满缸的清凉。</p><p class="ql-block">有回他收工回来急着喝水,忘了洗脚就往楼上冲,被岩大婶笑着拽住了衣襟。她没说话,只是舀了瓢水往他脚背上泼,冰凉的水顺着脚趾缝流,打湿了裤脚,倒把他的莽撞浇醒了。从那以后,哪怕再累,他也会蹲在水缸边慢慢洗脚,看着水里的香蕉叶打转,心里反倒踏实。</p><p class="ql-block"> 傣语也能说上几句了。见了老人,双手合十说"萨瓦迪卡",弯腰的弧度比谁都标准,惹得老人直夸"这娃娃懂礼";吃饭时会指着竹桌说"金好"(吃饭),岩大叔听了就乐,用烟杆敲着桌面:"比宰的傣话,比玉旺说得还甜。"玉旺就会红着脸低下头,手指绞着筒裙的边角,嘴角的痣在油灯下闪,像颗没说出口的糖。</p><p class="ql-block">他甚至还能听懂几句妇女们田埂上的玩笑,虽然说不全,却能跟着笑,笑得她们更乐了,银饰的响声漫了满稻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晚上睡觉也自在多了。刚来那会儿,他穿着整整齐齐的旧军装,连袜子都掖得严严实实。夜里翻身像偷东西,生怕胳膊碰到玉云或玉旺,竹地板"吱呀"一响,他就僵着不敢动,直到天亮才发现浑身都酸。</p><p class="ql-block">如今他也学岩大叔,光膀子穿条蓝布裤衩,竹地板的凉气顺着脊背往上爬,倒比城里的木床还舒坦。竹楼的窗户没关,月光能照进来,落在草席上,像铺了层银霜。</p><p class="ql-block"> 有天半夜,他被热醒了。竹楼里闷得像蒸笼,连风都带着热气。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什么东西碰到了腿,软软的,带着点温。睁眼一看,月光正照在玉旺的胳膊上,她睡得沉,眉头微微蹙着,像是做了什么梦,胳膊越过草席搭在他腿边,皮肤在月光下白得像玉,像条温凉的蛇。王大林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却没像从前那样慌。他屏住呼吸,轻轻把她的胳膊挪回去,指尖碰到她的皮肤,嫩得像块刚剥壳的竹笋,还带着点汗湿的黏。玉旺哼唧了一声,翻了个身,嘴角的痣埋进了枕头的阴影里。</p><p class="ql-block"> 王大林却再睡不着了。窗外的稻田里,青蛙"呱呱"地叫,像在说什么悄悄话。他望着竹楼的茅草顶,草缝里漏进几颗星星,亮得像玉旺眼里的光。肩膀上的旧印子隐隐有点痒,他摸了摸,忽然觉得,这淌成河的日子,像岩大叔泡的烤茶,初时有点苦,慢慢就品出了甜,顺着喉咙往下滑,暖得人心头发颤。</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火塘边的烤茶</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傣家待男人,真是把心掏出来焐着的。王大林除了下地干活,家里的活计几乎连边都沾不上。天刚蒙蒙亮,寨子里的公鸡刚啼过第一声,岩大婶就踩着露水往井边去了。竹桶在她肩头晃悠悠地撞着胯骨,银镯子"叮当"响,像跟着脚步在唱歌。</p><p class="ql-block">等王大林揉着眼睛爬起来,楼梯口早摆好了铜盆,里面的水不冷不热,刚好能洗脸,搭着的粗布帕子角上,绣着朵小兰花——是玉旺的手艺,针脚虽疏,却透着股认真,像她看人时怯生生的眼。</p><p class="ql-block"> 午饭多是喷香的米饭团,用新鲜的芭蕉叶裹着,叶纹还带着露水的湿痕。揣在怀里,温乎乎的热气透过军衣渗进来,像揣了个小暖炉。岩大婶总往里面塞些稀罕物:有时是几块腌肉或是几条烤鱼,油星子把芭蕉叶浸得透亮;还少了酸笋混着小米辣,酸得人眯眼,辣得人冒汗,却能把困意赶得一干二净;有时还塞进来个黄澄澄的木瓜。果肉淌着蜜,吃着吃着,嘴角就沾了层甜,连说话都带着果香。</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傍晚收工回来,竹楼的地板总擦得能照见人影,光脚踩上去,凉丝丝的滑。他的脏衣服早被泡在木盆里,皂角粉在水里泡出了白沫。玉云或玉旺正蹲在井边捶打,捣衣杵敲在青石板上,"砰砰"的声响混着她们的笑,比寨口的象脚鼓还好听。</p><p class="ql-block">有回王大林看见玉云正帮他缝补磨破的裤脚,银针在布面上扎来扎去,针脚整整齐齐的,像是用机器缝的一样,感觉比城里裁缝铺缝的还让他心安——那针脚里,藏着比线还密的心意。</p><p class="ql-block"> 空闲时,王大林总陪着岩大叔坐在火塘边喝茶。火塘里的炭火"噼啪"地跳,火星子偶尔溅起来,落在竹地板上,烫出个小黑点,又慢慢熄了。两人的影子被火光投在竹墙上,忽大忽小,像在演皮影戏。岩大叔烤茶的陶罐是土烧的,黑黢黢的罐身上裂了道缝,却被他宝贝得像金疙瘩。他把茶叶倒进去,捏着罐耳在火上慢慢烤,茶叶"滋滋"地冒白烟,焦香就漫开来,带着点烟火的苦,勾得人喉咙发紧。</p><p class="ql-block"> "咕嘟"一声,滚烫的开水冲进罐里,茶汤腾起的热气直扑脸,熏得人眼睛发酸。岩大叔给王大林倒了小半碗,琥珀色的茶水在粗瓷碗里晃,像盛了半盏夕阳。喝一口,苦得他直皱眉,舌尖像被针扎,可咽下去没一会儿,就有股甜水从喉咙眼冒出来,顺着食道往下淌,把刚才的苦都化了。"这茶,得像日子一样,先苦后甜。"岩大叔咂着嘴,烟杆在火塘边磕了磕,开始讲他当兵的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那回抓特务,我们蹲在望天树下的一片灌木丛里,光线很暗,蚊子像小刀子似的叮......"他的手比划着握枪的样子,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青筋在黝黑的手背上突突跳,"那特务狡猾得很,披着芭蕉叶想混过去,被我一刺刀挑掉了帽子……"</p><p class="ql-block">王大林托着下巴听,炭火映得他眼睛发亮,好像自己也蹲在那片树丛里,裤腿沾着露水,手里攥着发热的枪,心跳得像擂鼓。</p><p class="ql-block"> 火塘里的柴渐渐烧成了炭,红通通的,像块不会冷的石头。岩大叔的故事还在继续,王大林的茶碗早已空了,可那股先苦后甜的味,却像长在了舌尖上,和着炭火的暖,把心都焐得软软的。他忽然觉得,这火塘,这烤茶,这慢悠悠的日子,像岩大叔手里的烟筒,看着粗,却藏着能让人沉下心的韧劲。</p> <p class="ql-block">悄悄生长的心事</p><p class="ql-block">玉云和玉旺待他真像亲哥哥一样,却又多了点说不清楚的暖。白天在田里干活,玉云总趁他不注意,把他的稻草捆得松些,绳子在扁担上多绕两圈,省得勒肩膀。有回他看见她偷偷解开自己的稻草绳,把松出来的草挪给他,自己的担子却压得竹竿弯成了月牙。 </p><p class="ql-block">玉旺总揣着些稀奇的小玩意。休息时,她会从筒裙兜里掏出几颗红果子,说是"羊奶果",酸得人眯眼睛; 有时是片香茅草,揉碎了塞给他, 说"蚊子不咬"。那香味混着她手上的汗味,钻进王大林的鼻子里,比岩大叔的烤茶还好闻。 </p><p class="ql-block">晚上天热,竹楼里像个蒸笼。玉云会拿着蒲扇,坐在他身边扇风,扇叶扫过他的胳膊,带起一阵痒。她的头发垂下来,发梢偶尔碰到他的后背,像羽毛轻轻搔。王大林假装看竹墙上的光影,耳朵却红得发烫。 </p><p class="ql-block">天凉了,他夜里总踢被子。有天醒来,发现身上盖着玉旺的花毯子, 上面绣着的孔雀正对着他的脸,像在悄悄笑。他转头看玉旺,她睡得很沉,嘴角的痣在月光下闪,呼吸轻轻的,像落在花瓣上的蝶。</p><p class="ql-block">她们也爱跟他开玩笑。玉云会捏着他胳膊上的肌肉,笑得酒窝里盛着光:"比宰,结实得像老水牛。"王大林就故意绷起胳膊,逗得她直躲,银簪子"叮铃"地响。 </p><p class="ql-block">玉旺胆子小些,却会趁他午睡时, 偷偷把他的军帽戴在头上。她的头发从帽檐里钻出来,像冒出的青草,学着解放军的样子敬礼,却因为站不稳差点摔倒,引得大家都笑成一团。 </p><p class="ql-block">王大林看着她红着脸把帽子摘下来,帽檐上还沾着根她的头发,软软的,像根没说出口的话。 </p><p class="ql-block">有回寨子里放露天电影,演的是《地道战》。银幕挂在大青树上, 风一吹就晃。王大林带着玉云和玉旺挤在前面,玉云的肩膀时不时碰到他的胳膊,玉旺的手悄悄攥着他的衣角。当银幕上的枪声响起,玉旺吓得往他身边靠,他能感觉到她的心跳,像揣了只小兔子,在他胳膊上轻轻撞。</p><p class="ql-block">电影散场,月光把路照得发白。玉云走在前面,哼着电影里的歌,银饰叮当响。王大林和玉旺走在后面,谁都没说话,影子在地上并排着,偶尔碰在一起,又赶紧分开。 王大林突然觉得,这竹楼里的烟火,这火塘边的茶,这两个姑娘的笑,像种子一样落进了他心里,悄悄发了芽。 </p><p class="ql-block">他摸了摸胸前父亲留下的军功章, 冰凉的金属好像也带了点温度。也许,他想,这日子不是熬的,是慢慢过的,像岩大叔的烤茶,像玉旺塞给他的羊奶果,先有点苦,有点酸,最后都变成了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火塘边的酒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端午节的竹楼里,火塘烧得正旺, 火苗舔着松木柴,"噼啪"声里裹着粽子的清香。岩大叔捏着土陶酒碗,碗沿被磨得发亮,米酒喝得兴起,额头上的汗珠顺着皱纹往下淌,像小溪流过田埂。他忽然把碗往竹桌上一顿,酒液溅出来,在桌面上晕开小小的圆圈。 </p><p class="ql-block">"小王啊!"他一把攥住王大林的手, 那手粗糙得像老树皮,掌心的茧子硌得人发疼,却带着股炭火般的热,"新社会了,不讲老理儿!"他舌头有点打卷,眼睛却亮得像浸了酒的星子,"你看玉云,看玉旺……” </p><p class="ql-block">王大林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玉云端着竹簸箕正在分粽子,翠绿的箬叶剥开,露出雪白的糯米,里面嵌着的蜜枣红得像玛瑙;玉旺蹲在火塘边添柴,火光映得她侧脸发亮,嘴角的痣像颗被烤热的朱砂。 </p><p class="ql-block">"都是好姑娘!"岩大叔的声音陡然拔高,震得竹楼的茅草顶都像动了动,"手脚勤快,心细得像绣娘的针!你要是相中了,随便挑一个做媳妇!"他顿了顿,脖子一梗,银项链上的狼牙吊坠晃得人眼花,"要是肯做我家上门女婿,我给你盖新竹楼!柱子用最粗的龙竹,地板铺三层竹篾,比这还宽敞!" </p><p class="ql-block">王大林的脸"腾"地红了,从耳根烧到脖子根,像被火塘的热气燎过。 他还不到十七岁,在昆明时还跟街坊小子抢弹珠、爬墙头,哪想过"媳妇"、"女婿"这些词会来到自己头上。手里的粽子掉在草席上,箬叶散开,糯米沾了点灰,像他此刻乱糟糟的心。 </p><p class="ql-block">"我.....我...."他张着嘴,半天说不出句整话,手心的汗把军裤攥出了湿痕,裤缝上还沾着白天割稻子时蹭的草屑,扎得皮肤有点痒。 </p><p class="ql-block">玉云把粽子往他面前推了推,手指碰到他的手背,像触电似的缩回去,耳朵红得像熟透的羊奶果。玉旺添柴的手停了,火塘的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手里的火钳把炭灰扒得乱七八糟。 </p><p class="ql-block">岩大婶在一旁笑,用傣语"啰啰"地说着什么,尾音拐着弯,像山涧的水绕着石头唱。岩大叔"嘿嘿"地笑, 把酒碗往王大林面前送:"喝!喝了这碗酒,这事就算定下一半!" 王大林赶紧端起碗,酒液辣得嗓子发紧,咽下去却像有股热流钻进心里,把那些慌乱烫得软乎乎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田埂上的牵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打那以后,竹楼里的空气也好像变了点味。王大林总觉得玉云和玉旺看他的眼神,裹着层说不清的暖。 以前是清亮亮的,像寨前的河水, 一眼能看到底;现在却像清晨竹林里的雾,缠缠绵绵的,碰着了会脸红,离远了又想靠近。 </p><p class="ql-block">在田里薅秧时,他踩进深泥里,脚下一滑,眼看就要摔进水里。一只软软的手突然拉住了他,带着点泥,却像股电流"嗖"地窜进胳膊。 是玉云,她的筒裙下摆沾了泥,头发上还别着朵小红花,见他站稳了,红着脸松开手,转身钻进稻苗里,长发甩动时,发梢扫过他的手背,痒得像有小虫爬。 </p><p class="ql-block">去山上砍柴那天,玉旺非要跟着。 山路陡得像梯子,她走在前面,蓝布包头巾的一角垂下来,随着脚步轻轻晃。"比宰,慢点!"她时不时回头喊,声音在林子里荡开,惊起几只山雀,"这边有刺!"她弯腰拨开带刺的藤蔓,手指被划了道小口子,渗出血珠,却笑着说"不疼"。 </p><p class="ql-block">下山时,玉旺的柴捆松了,枯树枝滚了一地。王大林放下自己的担子帮她捆,绳子在竹竿上绕了三圈, 系结时手指不小心碰到她的手。两人像被火烫似的猛地缩回,却又偷偷抬眼对视,玉旺的脸红得像山里的映山红,王大林的耳朵热得能煎鸡蛋,不知怎的,都"噗嗤”"笑了出来,笑声惊得路边的蚂蚱蹦得老高。 </p><p class="ql-block">夜里躺在竹楼地板上,王大林总睡不着。玉云的呼吸轻轻的,像落在荷叶上的雨;玉旺翻身时,花毯子蹭过他的腿,上面绣的孔雀好像活了过来,翅膀扫得他心头发颤。他想起昆明的妈妈,临走时母亲往他包里塞大白兔奶糖,说"想家了就吃一颗",糖纸的响声还在耳边; 想起父亲的军功章,冰凉的金属硌着胸口,像在提醒他"你是来吃苦的,不是来谈情的"。 </p><p class="ql-block">可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玉旺白天塞给他的羊奶果压下去了。那果子酸得人眯眼睛,咽下去却有股甜, 像此刻的心思,又涩又软。</p> <p class="ql-block">镇上的米线与红糖鸡蛋</p><p class="ql-block">他去镇上寄信那天,玉旺缠着要跟去。"比宰,我给阿妈买花线!"她拿着岩大婶给的钱,几张纸币在手心晃了晃,眼睛亮得像浸了水的黑曜石。 </p><p class="ql-block">从寨子到镇上要走六七里路,穿过三片稻田、两道竹林。玉旺像只刚出笼的小鸟,筒裙的裙摆扫过路边的野草,惊起一串露水。她一会儿追蓝蝴蝶,蝴蝶停在她的包头巾上,她屏住呼吸不敢动,笑得满脸都是灿烂的阳光;一会儿摘朵紫花插在耳边, 歪着头问:"好看吗?" </p><p class="ql-block">王大林看着她被太阳晒得红红的脸蛋,点点头,喉咙有点发紧:"好看。" </p><p class="ql-block">她忽然跑到他跟前,盯着他的旧军装,手指轻轻拂过磨破的袖口:"比宰,这身衣服真好看。像电影里的解放军。"她的指尖带着汗湿,碰得他胳膊发麻。 </p><p class="ql-block">"等以后......"王大林摸了摸胸前的口袋,里面揣着母亲的回信,信纸被折得方方正正,"有机会,我给你带件新的。"</p><p class="ql-block">玉旺的眼睛一下子眯成了缝,像月牙儿落进了水里。她突然伸手拉住他的手,暖暖的,掌心有点汗湿。 王大林的心"咯瞪"一下,想抽回来, 可看着她眼里的光,像星星落在了里面,又没舍得。就这么牵着,走过金黄的稻田,稻花的香混着她头发上的皂角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在泥地上交叠着,像分不开的藤。 </p><p class="ql-block">镇上的邮电所是间土坯房,王大林踮着脚把信塞进邮筒,看着绿色的铁皮箱吞了母亲的期盼,心里有点空。玉旺在旁边供销社的杂货铺挑花线, 红的、绿的、蓝的,缠在手指上像开了串花。"比宰,你看这红的好看不?"她举着线问,阳光从铺子里的窗棂漏进来,照得她的睫毛像镀了层金。 </p><p class="ql-block">午饭在街角的米线摊吃。王大林要了两碗,多加了点辣椒。玉旺不太能吃辣,嗦了两口就直伸舌头,眼泪汪汪的像只受了委屈的小鹿。王大林赶紧递过自己的军用水壶,看着她小口小口喝水,喉结一动一动的,忍不住笑了。她瞪他一眼,嘴角却翘着,偷偷把自己碗里的肉片夹到他碗里。</p><p class="ql-block">傍晚回寨时,夕阳把竹楼染成了蜜糖色。岩大婶在院子里剥玉米,见他们回来,眼睛一下子亮了,拉着玉旺的手"啰啰"地问,玉旺红着脸, 手指绞着花线,叽叽喳喳说得飞快。 </p><p class="ql-block">王大林刚上竹楼,岩大婶就端来个粗瓷碗。碗里是红糖煮鸡蛋,两个蛋黄黄澄澄的像小太阳,糖水甜丝丝的,冒着热气,氤氲的水汽里飘着股姜香。"大林,累了吧?快吃。"她笑得满脸皱纹都舒展开了, 眼角的纹路像朵盛开的菊花。 </p><p class="ql-block">王大林捧着碗,指尖被烫得发红也舍不得放。他知道,这碗红糖鸡蛋在傣家的分量--只有最亲近的人, 才能在进门时喝到这口暖。糖水滑进喉咙,甜得人心里发颤,像有只小太阳揣在了怀里。 </p><p class="ql-block">火塘里的柴还在"噼啪"地烧,玉云和玉旺在竹楼下收拾花线,银饰的叮当声混着她们的笑,像串甜美的歌。王大林望着碗里的鸡蛋,突然觉得,这竹楼里的日子,好像真的要在心里扎下根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竹楼深处的牵挂</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1969年的秋阳,把喊弄寨的稻田染成了淌金的河。稻穗沉得弯下腰,穗尖的金芒在风里轻轻晃,像无数只小手在招手。社长带着男人们在寨子东头平整土地,砍刀劈砍龙竹的"咔咔"声脆得像咬冰糖,混着编茅草顶的"簌簌"声,像支热闹的歌。没出半月,两栋崭新的竹楼就立了起来,竹片泛着黄绿的光,连带着新搭的厨房、茅房,都透着股青嫩的气,整个知青点像刚破壳的雏鸟,扑扇着青春的翅膀。</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要搬离岩大叔家的那天,王大林的嗓子眼像堵了团浸过水的棉花,咽不下,吐不出。天还没亮,竹楼外的鸡刚啼第一声,岩大婶就摸黑杀了那只总在院子里刨木瓜的芦花鸡。鸡挣扎时扑棱的翅膀扫过竹篱笆,带落几片叶子,鸡血滴在青石板上,红得像朵突然绽开的凤凰花,顺着石板的纹路漫开,像谁没忍住的泪。她把酸笋鸡炖在土陶罐里,罐底的炭火"噼啪"地舔着陶壁,又从竹楼底下拖出埋了三年的米酒坛——那坛子藏在芭蕉树根下,泥封上还长着层青苔,一敲开,甜香就漫了满竹楼,钻进鼻孔时,带着点土腥的暖。</p><p class="ql-block"> 竹桌上摆得满满当当:酸笋鸡冒着油光,金黄的鸡皮裹着红亮的汤汁,香茅草的清混着辣椒的烈,勾得人直咽口水;油炸小鱼金黄得晃眼,鱼头鱼尾都炸得酥脆,像撒了把碎金子;凉拌水香菜绿得发亮,上面撒的芝麻沾着露水,闪着细小的光;大米饭蒸得油亮,颗颗饱满,上面还撒了把紫红的花生米,像落了串小灯笼。可王大林捏着竹筷,怎么也送不到嘴边——这桌菜,和他刚来那天一模一样,连酸笋鸡摆在竹桌正中央的位置都没改,只是心里的滋味,早已从初见的生涩,酿成了舍不得的稠,像岩大婶熬的红糖浆,浓得化不开。</p><p class="ql-block"> 岩大叔没多说话,烟杆在手里转了两圈,只是把酒碗往他面前推。土陶碗里的米酒,像掺了蜜的琥珀,喝在嘴里甜丝丝的,舌尖都发颤,后劲却像藏在暗处的藤,悄悄缠上脑袋。王大林喝了两碗,眼前的竹楼就开始晃,岩大婶的脸在泪水里模糊成一团,银镯子的叮当声也跟着晃;玉云用筷子拨着碗里的饭,米粒沾在嘴角也没察觉,睫毛上的泪像挂着两颗碎星;玉旺的手指绞着筒裙的边角,把靛蓝的布都捏出了褶皱,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p><p class="ql-block"> "哭啥!"岩大叔瞪了大婶一眼,烟杆在桌腿上磕得"邦邦"响,烟灰簌簌落在竹席上,可自己的声音也发哑,像被砂纸磨过,"青年点离这儿才几十步路,想了就过来喝汤!大婶给你炖酸笋鸡。"</p><p class="ql-block"> "喝汤能一样吗?"大婶的哭声终于绷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竹桌上,溅起的泪珠子打湿了桌布上的绣花布,"你当初拍着胸脯说,要让小王做咱家女婿,你咋能骗我......"她说着,手往王大林这边指,却因为哭得上气不接,胳膊软塌塌地落下来。</p><p class="ql-block"> 王大林的眼泪"啪嗒"掉在酒碗里,溅起的酒珠打湿了睫毛,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层水膜。他"嚯"地站起来,军装的下摆扫过竹凳,带起一阵风,把火塘里的火星子吹得跳了跳。对着岩大叔和大婶深深鞠了一躬,腰弯得像座桥,脊梁骨却挺得笔直:"大叔,大婶,在这儿住的日子,比家里还暖。我......我一定常回来,喝大婶炖的汤,听大叔讲抓特务的故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玉云赶紧递过块手帕,天蓝色的布面上绣着朵小兰花,针脚歪歪扭扭的,花瓣都绣成了圆疙瘩,是她刚学时的手艺,却比城里买的细棉布还软。玉旺把个竹编小盒塞进他手心,盒子上刻着缠枝莲,纹路里还沾着点竹屑,捏起来硬硬的,像块藏着心事的石头。</p><p class="ql-block"> 那天王大林是哭着走的,军衣的袖口沾着泪,湿成了深绿色,风一吹,凉得像贴了块冰。玉云和玉旺送他到知青点,新竹楼的栏杆还带着青竹的味。玉云帮他铺草席,手指碰到他的手背,像片羽毛轻轻扫过,痒得他心头发颤;玉旺把他的帆布包摆得方方正正,包带系成了蝴蝶结,绳结打得又紧又巧,像她平时说话的样子,不多,却贴心。</p><p class="ql-block">临走时,玉旺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混着竹楼外的蝉鸣,差点听不清:"比宰,有空......常回来看看竹楼露台上我们一起栽的花。"</p><p class="ql-block"> 王大林点点头,喉咙里像塞着刚才那团棉花,说不出话。看着她们转身往回走,玉云的银腰带"叮当"响,玉旺的包头巾一角在风里飘,像片不肯落地的云。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竹编盒,硬硬的,却烫得像揣了颗心——他知道,这竹楼里的牵挂,早像院子里柚子树的根,悄悄地在他心里扎下了。</p> <p class="ql-block">  军装和竹箫</p><p class="ql-block">知青点的竹楼总显得空荡。竹片拼成的墙壁漏风,夜里能听见老鼠在梁上跑,月光从缝隙里漏进来,在地上画出一道道银白色的线。王大林和其他知青一起出工,一起在火塘边烤红薯,红薯皮烤得焦黑,掰开里面冒着热气,甜香弥漫在空气里。夜里,大家挤在竹床上,数着昆明的巷弄——“我家住在金碧路,隔壁就是卖米线的,那味道真是好极了。”</p><p class="ql-block">“在金马坊旁边有家山西小吃,我常去买小米稀饭和小馒头。”</p><p class="ql-block">“我最喜欢吃护国路口冠生园的破酥包子,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吃上。”</p><p class="ql-block">“还有烧饵块,烧豆腐……”</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大家七嘴八舌东拉西扯的闲聊,可王大林总觉得心里还少了点什么,像竹楼里的风,抓不住,留不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直到第五天,他提着两瓶在镇上买的清酒,踏着夕阳的余晖回到了岩大叔家。竹楼阳台上的几盆花开得正艳,深红的花瓣垂下来,像给竹楼挂了串花帘子。</p><p class="ql-block">岩大叔正坐在火塘边敲水烟筒,烟锅里的烟丝“滋滋”响,青烟缭绕,模糊了他的脸。见他进门,岩大叔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像点着了两盏油灯,昏暗的火塘光映在他脸上,皱纹都舒展了。“大林!咋才来?”他声音沙哑,却带着笑,伸手接过酒瓶,手指粗短,指甲缝里嵌着泥土。</p><p class="ql-block">大婶拉着他的手,摸他的胳膊,手心的茧子蹭得他皮肤发痒。“瘦了没?饭吃得咋样?”她嘴里“啰啰”地问,汉话带着浓重的傣语腔调,像山涧的水绕着石头走。王大林笑着摇头:“不瘦,大婶做的酸芛,我每天多吃了一大碗饭呢。”</p><p class="ql-block">玉云端来刚摘的柚子,剥开一片递给他,酸酸甜甜的汁水在嘴里炸开,仿佛还带着点鲜香实在是爽快,解了他一路的渴;玉旺烧了壶烤茶,茶叶在铁锅里炒过,带着焦香,茶香漫了满楼,混着火塘里柴火的烟味,让人觉得踏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王大林帮岩大叔劈柴,斧头落在木墩上,“咚咚”响,木屑飞溅。玉云和玉旺坐在旁边绣筒裙,银针在布面上穿梭,银线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条发光的小鱼儿游过靛蓝的布。玉云抬头笑他:“比宰,你劈柴比挑稻草强多了,上次你挑稻草摔跤,我可是远远的看见了。”</p><p class="ql-block">王大林脸一红,挠头:“玉云,你咋还提这个?”</p><p class="ql-block">玉旺捂着嘴笑:“比宰害羞了。”</p><p class="ql-block">笑声从她们嘴里溢出来,像铜铃铛在风里晃,王大林听着,心里忽然就踏实了,像找到了竹楼里漏掉的那块竹片,把风堵住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光荣参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1971年的冬天,征兵的消息像只喜鹊,落在了寨口的大青树上。王大林拿着报名表的手抖得厉害,笔尖在“文化程度”那一栏洇出了墨团,像朵蔫了的花。体检那天,玉云给他缝了双鞋垫,红布面上绣着“平安”两个字,针脚密得像鱼鳞,边缘还缀了圈蓝线,是傣族的吉祥纹样;玉旺找了块颜色合适的布,给他补好了磨破的军裤,膝盖处的补丁缝得整整齐齐,像块小小的盾牌。玉云一边缝一边说:“比宰,到了部队可得写信,不然我们会去找你。”</p><p class="ql-block">王大林点头:“一定写,你们也要好好照顾自己。”</p><p class="ql-block">玉旺抬头,眼睛亮亮的:“比宰,你会吹竹箫吗?我做了支给你,想我们了就吹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离开的那天上午,全寨的人都来了。几个傣族小伙子拍打着象脚鼓,鼓面蒙着牛皮,鼓点震得地皮发颤,惊飞了树上的麻雀。孩子们手里举着野花,那花开得红艳艳的,还有毛茸茸的狗尾巴草。他们跟在马车后面跑,笑声像风里的铃铛响个不停。</p><p class="ql-block">岩大叔穿着当年的旧军装,洗得发白的布面上,那枚剿匪时得的奖章擦得锃亮,别在胸前像颗跳动的星,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出一道光,晃得王大林眼睛发酸。岩大叔拍着他的肩膀:“大林,到了部队好好干,别给咱寨子丢脸。”</p><p class="ql-block">王大林哽咽:“岩大叔,您放心,我一定好好干。”</p><p class="ql-block">大婶往他兜里塞煮鸡蛋,热乎的蛋隔着军装烫肚皮,眼泪掉在他手背上,滚烫滚烫的。“到了部队……要学会照顾自己……”她的汉话突然顺了,每个字都带着颤,像风里的树叶。</p><p class="ql-block">玉云和玉旺站在最后,没哭,眼睛却亮得像浸了露水的星。玉云递给他个小布包,打开是块傣锦,孔雀绣得活灵活现,尾羽上的金线在阳光下闪,像把太阳的光织了进去;玉旺把支小小的竹箫塞到他手里,箫身上刻着朵鸡蛋花,花瓣的纹路清晰,像刚摘下来的一样。“比宰,想我们了,就吹吹。”玉旺的声音轻得像风,吹得他心里发颤。</p><p class="ql-block">王大林紧紧攥着傣锦和竹箫:“玉云、玉旺,等我回来,我吹箫给你们听。”</p><p class="ql-block">马车动了,木轮碾过红泥路,“吱呀吱呀”响。王大林回头望,岩大叔一家像几株凤尾竹,站在路边没动。风把她们的声音送过来:“比宰,早点回来……”那声音缠着车轮的“吱呀”声,走了很远很远,像根线,系在他心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重逢的军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五年后的秋天,已经是解放军排长的王大林回来了。他穿一身着整洁的新军装,肩章上的星徽在阳光下闪着光,背包里装着两身女兵军装,他还买了岩大叔爱喝的清酒和大婶最喜欢的大白兔奶糖。</p><p class="ql-block">喊弄寨的路还是红泥的,只是路边的木瓜树长得更高了,叶子宽大,扫着他的军帽,带着点青涩的果香。岩大叔蹲在院门口劈柴,斧头落在木墩上,“咚”的一声,木屑飞溅。见他进来,岩大叔的斧头“哐当”掉在地上,愣了半晌才扑过来,抱住他的胳膊,指节捏得发白,手心的茧子蹭得他生疼:“大林!是我们的大林回来了!”</p><p class="ql-block">他的声音沙哑,带着点哭腔,眼眶发红。王大林眼眶也红了:“岩大叔,我回来了,我回来看您和大婶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大婶跟在后面,摸着他的军装扣子,她的眼泪掉个不停,把他胸前的口袋都打湿了,湿痕像朵没开好的花。“长壮了……长高了……”她的手在他脸上蹭,指腹的茧子刮得他皮肤发痒,像在确认是不是梦。</p><p class="ql-block">王大林握住她的手:“大婶,我回来了,给您带了奶糖,您还爱吃不?”大婶笑着点头:“爱吃,爱吃,大林带的我都爱吃。”</p><p class="ql-block">玉云和玉旺来了,身后跟着怯生生的孩子。玉云的丈夫是个憨厚的傣族汉子,手里拎着只芦花鸡,鸡毛在风里飘;玉旺在供销社工作的丈夫给孩子剥着糖果,糖纸声“窸窣”的响。</p><p class="ql-block">她们看着王大林,脸有点红,像当年递柚子和木瓜时的样子,眼角的细纹里却盛着欢喜的笑。</p><p class="ql-block">玉云笑着说:“比宰,你还是没变,还是那么精神。”</p><p class="ql-block">当王大林把女兵军装拿出来时,玉云和玉旺的眼睛一下亮了。玉旺接过他手里的军装:“比宰,这是给我们的?”</p><p class="ql-block">王大林点头:“是啊,你们穿上看看,肯定好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她们躲进里屋,窸窸窣窣地换上,走出来时,竹楼里静了静——军装的肩有点宽,盖住了她们的锁骨,裤脚卷了两圈,露出系着银链的脚踝,可那股子精神劲,像两株迎着阳光的凤尾竹,挺拔又鲜活。玉云的儿子拽着她的衣角,指着军帽上的红星:“阿妈,你是解放军!”声音脆得像铜铃。玉旺的女儿摸着军装的口袋,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奶糖在她嘴里化开,甜香弥漫。</p><p class="ql-block">玉云笑着对王大林说:“比宰,你看,我像不像女兵?”王大林竖起大拇指:“像,太像了,玉云就是女兵。”</p><p class="ql-block">玉旺也问:“比宰,我呢?”王大林笑:“玉旺也像,你们都是最漂亮的女兵。”</p><p class="ql-block">岩大叔端起酒碗,酒液晃着光,映着他的脸:“喝!今天不醉不归!”火塘里的柴“啪”地跳,溅出几点火星,映着满屋子的笑脸。米酒的香混着军装的味,还有烤红薯的甜香,弥漫在竹楼里,像当年的夜晚,却又比当年更暖。</p><p class="ql-block">王大林举起酒碗:“岩大叔、大婶、玉云、玉旺,我敬你们,谢谢你们当年照顾我。”</p><p class="ql-block">岩大叔摆手:“谢啥,你是我们寨子的人。”</p><p class="ql-block">大婶抹眼泪:“大林,以后常回来,这里就是你的家。”</p><p class="ql-block">玉云和玉旺相视一笑:“比宰,我们等你常回来看看。”</p> <p class="ql-block">  魂系红土地</p><p class="ql-block">许多年后,已经退休的王大林已是两鬓如雪。他和几个当年一同插队的老知青,再次踏上了通往喊弄寨的红土路。路还是那条路,只是两旁的竹楼大多换成了砖房,新砌的砖墙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唯有岩大叔家的竹楼,依旧伫立在寨子深处,翻新的竹片在风中轻响,像在诉说一段未曾老去的时光。院子里的柚子树结满了果,黄澄澄的,沉甸甸地压弯了枝头,像当年大婶端给他的米酒碗,盛满了暖融融的笑意。</p><p class="ql-block">岩大叔和大婶已经走了。他们的笑容,连同火塘边的故事,都化作了寨子里袅袅的炊烟。玉云和玉旺的头发也染上了层白霜,脸上的皱纹如同竹楼的纹路,深深浅浅,刻着岁月的痕迹。可当她们喊出“比宰”时,那声音依旧清亮,像山涧的泉水,穿过层层叠叠的时光,直抵他的心间。</p><p class="ql-block">夕阳西下,将竹楼的缝隙染成一片金红。细碎的光斑落在地板上,像撒了一把碎金子,随着风的节奏轻轻跳跃。王大林坐在竹编的矮凳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竹篾——这触感和四十多年前一模一样。只是掌心的茧子换了模样,当年是被稻草绳勒出的血痕,如今是岁月磨出的温厚。他仿佛还能听见知青点的夜晚,竹床“吱呀”作响,同伴的梦话和窗外的虫鸣交织成一片。</p><p class="ql-block">玉云正蹲在火塘边添柴,银簪子在白发间闪着微光,动作慢了,却还是当年的样子,柴禾要码得整整齐齐,火钳在炭灰里拨出个小小的窝。玉旺端来的烤茶冒着热气,陶罐还是那只裂了缝的,茶香混着炭火的焦味,漫过来时,王大林的鼻子忽然一酸--这味道,和他第一次坐在这火塘边时,分毫不差。</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知青点的生活是艰苦而温暖的。那时十几个人挤在一间大竹屋里,竹片隔成的小间仅能容下一张床和一个小柜子。夜晚,大家围坐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分享着各自带来的腌菜和故事。王大林还记得,李晓峰总是带着一本翻旧了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在灯下低声朗读,声音里带着对未来的憧憬。而他自己,则常常在日记本上记录下一天的劳作和心情,字里行间满是对家的思念和对这片红土地的逐渐适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玉旺端来的烤茶冒着热气,陶罐还是那只裂了缝的,缺口处用竹篾细细缠着,像一道愈合的伤疤。她蹲在火塘边,用火钳拨弄着炭火,火星子“噼啪”炸开,映亮了她温和的眼角。“比宰,茶要趁热喝,凉了就失了味道。”她把陶碗递过来,碗沿上还留着她手指的温度。王大林接过,指尖不经意触到她的手背,那皮肤已如老树皮般粗糙,却让他瞬间想起初见时,那个在井边洗衣的少女——玉旺拧干衣裳时,水珠顺着她白皙的手腕滚落,在阳光下亮得耀眼,她抬头对他笑,眼睛弯成了月牙。</p><p class="ql-block">“比宰,尝尝这个。”玉旺把一盘烤得金黄的红薯推到他面前。红薯皮上的焦纹像朵盛开的花,裂开的缝隙里渗出晶莹的糖汁。她的手背上爬满了青筋,指关节因为常年劳作而粗大变形,可递东西时的动作,还是轻轻的,像怕烫着他似的。王大林拿起一块,热气烫得指尖发麻,咬一口,甜浆顺着嘴角淌下。玉旺见状,从围裙里掏出块叠得方正的蓝布手帕,递给他:“擦擦嘴,像个孩子似的。”那手帕上还残留着淡淡的皂角香,和当年她给他擦汗时用的那块,是同一个味道。</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他望着窗外的凤尾竹,叶子被夕阳镀上了金边,风过时,“沙沙”的声响里,仿佛能听见玉旺当年在田埂上追着他跑的样子。那天他挑稻草摔了跤,稻草撒了一地,玉旺站在田埂上,捂着嘴笑得直不起腰,发辫上的银铃铛“叮铃铃”响个不停。她跑过来扶他,指尖碰到他红肿的肩膀,又赶紧缩回手,从口袋里摸出颗用芭蕉叶包着的酸角糖,塞进他手里:“吃颗糖,就不疼了。”那酸甜的滋味,混着她指尖的微凉,成了他初到寨子时,最甜的记忆。</p><p class="ql-block">竹楼的阴影在地上慢慢拉长,像他走过的那些年月。王大林从包里掏出个旧布袋,打开来,里面躺着一支用傣锦包裹着的竹箫,箫身上的鸡蛋花刻痕早已模糊,却依旧能辨认出当年的纹路。</p><p class="ql-block">“玉旺,你的箫,我还留着。”他的声音有些哽咽。玉旺凑过来看,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泪光,她接过竹箫,轻轻摩挲着那朵花,仿佛在抚摸一段逝去的时光。</p><p class="ql-block">“比宰,你还记得啊……”她低声说,“当年我刻了三天呢,刀子还划破了手。”她伸出左手,小指上果然有道淡淡的疤痕,像一道月牙,静静地躺在岁月的褶皱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晚风又轻轻拂过竹林,“沙沙,沙沙”。玉旺忽然站起身,颤巍巍地走到里屋,拿出个用红布包着的东西。她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女兵军装,肩章上的红星依旧鲜亮。“比宰,当年你送我的军装,我从来没舍得穿。”她的声音轻得像风,“每次想你了,就拿出来看看,好像你还在寨子里,还是当年那个穿旧军装的知青。”</p><p class="ql-block">王大林望着她,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军装的肩章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他仿佛看见年轻的玉旺,穿着宽大的军装,在院子里转圈,银铃铛在脚踝上“叮铃”作响,笑着对他说:“比宰,你看,我像不像个女兵?”</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夕阳的最后一缕光从竹缝里溜走,玉旺的孙女举着朵野姜花跑进来,花茎上的露水打湿了她的衣襟。王大林接过花,凑到鼻尖闻了闻,那股清苦的香,一下子把四十多年的光阴都泡软了。他望着玉旺,她正低头摆弄着那支竹箫,银发在暮色中泛着柔光,脸上的皱纹里,盛着和当年一样的温柔笑意。</p><p class="ql-block">晚风拂过竹林,沙沙作响。这一次,王大林听清楚了,那不是岁月在低语,是故乡在呼唤他的名字。他望着玉旺,忽然明白——有些地方,有些人,一旦住进心里,就永远是故乡。</p><p class="ql-block">这里的泥土沾过他的汗,这里的竹楼听过他的梦,这里的玉旺,把他的青涩岁月,酿成了一辈子都品不够的甜。那些在田埂上并肩走过的路,火塘边分享过的红薯,竹箫里流淌过的思念,都化作了这片红土地的根,深深扎进他的生命里,长成了他灵魂的轮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