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双星》54

双眼探花

　　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吹得煤油灯的火苗晃了晃，灯芯上的小黑点偶尔掉下来，落在灯座里，发出“滋”的一声，冒出一点青烟。顾清逸下意识地裹了裹外套，指尖再次蹭过衣襟上的珍珠纽扣，心里默念：母亲，再等等，我很快就能回去，很快就能把清安照顾好。

　　“嗒——”

　　一声极轻的脆响，像一根细针，突然扎进顾清逸的耳朵里。她浑身一僵，猛地低头，就看见那枚珍珠纽扣从衣襟上滑落，先是蹭过她的袖口毛边，带起几根细小的棉线，然后落在工作台的铜屑上，滚了两圈，停在一枚生锈的旧螺丝旁边。银色的珠光被铜屑盖了一部分，剩下的光泽在煤油灯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微弱，像母亲当年淌在纽扣上的血，渐渐淡了，却依旧扎眼。

　　“纽扣！”顾清逸失声叫了出来，声音里带着哭腔。她连忙弯腰去捡，头发垂下来，遮住了脸，眼泪滴在铜屑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指尖刚碰到铜屑的凉意，就听见陈叔急促的声音：“姑娘，好了！钥匙复制好了！”

　　她的手顿在半空，离那枚纽扣只有一指的距离。抬头一看，陈叔手里拿着一枚复制好的钥匙，和原钥匙一模一样，连纹路的深浅、钥匙柄的弧度都分毫不差。“这钥匙纹路细，磨了快二十分钟，再晚一步，巡逻队该折返了！”陈叔的声音里带着急切，指了指门口，“我刚才听见巷口有脚步声，很轻，说不定是特务在巡查，你快拿着钥匙走，别耽误了！”

　　顾清逸看着那枚被铜屑半埋的纽扣，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越积越多，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工作台上，溅起细小的铜屑。那是母亲唯一留给她的东西，是母亲用命护着的念想，是她在这乱世里唯一的精神支柱，她怎么能丢？可她又看了一眼旧怀表——指针已经指向六点五十分，再耽误下去，原钥匙送不回去，小李会出事，清安也会出事。

　　小李帮她借钥匙，已经冒了天大的风险；清安还在家里等着她，要是她被抓了，清安一个人，怎么活下去？

　　顾清逸咬了咬下唇，直到尝到淡淡的血腥味，才猛地直起身，飞快地接过复制好的钥匙，揣进内袋里——内袋里垫着一块旧棉布，是母亲缝的，钥匙放在里面，不会硌得太疼。她又从口袋里掏出几块大洋，放在工作台上，大洋碰撞台面，发出“叮当”的响声，在寂静的店里格外刺耳。“陈叔，钱您拿着，麻烦您……麻烦您帮我把纽扣收着，我一定回来拿，一定……”她的声音带着哭腔，话都说不完整。

　　陈叔看了一眼角落的纽扣，又看了看顾清逸通红的眼眶和脸上的泪痕，点了点头，伸手把纽扣捡起来，放在一个小小的铁盒子里，盖好盖子，塞进抽屉最里面：“你放心，我给你收得好好的，谁也拿不走。你快走吧，路上小心，别回头，别被人盯上。”

　　顾清逸再没多说一句话，转身就往门口走。推开门的瞬间，巷口的脚步声更近了，还夹杂着低声的交谈声，像是特务在说话。她不敢回头，沿着墙根快步往前走，鞋底蹭过青石板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音。走出去老远，还能听见身后陈叔收拾工作台的“叮叮当当”声，还有小隔间里传来的咳嗽声，心里却像被铜屑扎着，又疼又慌——母亲，对不起，我没能护住您的纽扣，可我得活着，得护着清安，等我，我一定会回来拿的。

　　回到档案室附近时，已经六点五十八分了。档案室在办公楼的三楼，楼下有两名守卫，手里端着步枪，来回走动。顾清逸躲在对面的老槐树下，树的枝叶很密，能遮住她的身影。她看了看守卫室的灯，里面亮着一盏白炽灯，灯光很暗，小李正坐在里面假装看书，手里的书拿反了都没发现，手指紧紧攥着书脊，指节发白——显然，他也很紧张。

　　顾清逸对着小李比了个手势，小李立刻抬头，看见她后，悄悄松了口气，连忙起身，走到门口假装抽烟。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却因为手抖，划了好几次火柴都没点着，最后好不容易点着了，却呛得咳嗽了两声。守卫的注意力被小李吸引过去，顾清逸趁机飞快地跑过去，沿着墙根绕到办公楼的后门——后门是小李特意留的，没锁。

　　她冲进办公楼，快步上了三楼，档案室的门虚掩着，小李已经提前跟里面的守卫打好了招呼。顾清逸从内袋里掏出原钥匙，轻轻插进锁孔，“咔嗒”一声，锁开了。她把原钥匙放在档案室的桌子上，和之前放的位置一模一样，然后转身就往外跑。

　　刚跑到楼下，就看见小李还在门口抽烟。顾清逸连忙跑过去，把复制好的钥匙摸了摸，确认还在，才对着小李说：“谢谢你，小李，没出什么事吧？”

　　小李接过原钥匙，塞进怀里，压得很低，生怕被守卫看见。他压低声音，声音带着哽咽：“没事，刚才松井的手下过来查了一圈，没发现异常。对了，清逸姐，我姐……我姐昨天托人带信，说她在医院给抗日分子送药，被特务盯上了，让我别找她，也别跟别人提她的事。”

　　他的眼泪掉了下来，砸在烟头上，把烟浇灭了：“我姐说，她要是出事，让我好好照顾我妈，可我妈已经卧病在床了，连饭都吃不下，我……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顾清逸的心猛地一沉，拍了拍小李的肩膀，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乱世里，这样的事太多了，女人护着女人，家人护着家人，可在日军的铁蹄下，这些守护都显得那么脆弱，像一触即破的泡泡。“你别担心，你姐很聪明，一定会没事的。”她只能这样安慰，“明天松井少佐要来检查档案室，你多小心，别出什么差错。”

　　小李点了点头，擦了擦眼泪，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纸包，递给顾清逸：“清逸姐，这里面是两颗退烧药，我妈没用完的，你拿着，万一清安再发烧，能用上。”

　　顾清逸接过纸包，纸包是用旧报纸包的，里面的药片用油纸裹着，还带着一点淡淡的药味。她心里暖暖的，说了声“谢谢”，然后转身往住处走。

　　路上，风更冷了，梧桐叶被吹得更急，打在脸上生疼。顾清逸想起清安，想起清安左耳上淡淡的疤痕，想起母亲临终前的眼神，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衣襟上，打湿了空着的纽扣位置，凉得刺骨。她摸了摸那个空缺，心里空荡荡的——母亲，您放心，我一定会把纽扣拿回来，一定会护着清安，等着好日子到来的那天。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顾清逸就醒了。窗外的天是灰蒙蒙的，没有一点太阳的影子，风还在刮，吹得窗户纸“哗啦”响。她穿好外套，指尖反复摸着重叠的衣襟——那里少了一枚纽扣，像心里少了一块，空落落的。

　　简单洗了把脸，她从抽屉里拿出半个窝头。窝头是昨天从巷口的粮店买的，已经有点硬了，她用热水泡了泡，刚要咬下去，就听见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还有邻居家阿婆的声音：“清逸，清逸，你快开门！清安昨晚又发烧了，烧得很厉害，还说耳朵疼，你快回去看看吧！”

　　顾清逸的心瞬间揪紧，把窝头塞进怀里，拔腿就往家跑。她的住处离办公楼不远，在一个小巷子里，是租的一间小阁楼，又矮又暗，下雨的时候还会漏雨。推开门，一股淡淡的药味扑面而来，清安躺在床上，盖着一床打满补丁的被子，被子上还留着母亲生前绣的小梅花，已经褪色了，几乎看不见。

　　清安的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嘴里喃喃地喊着“姐姐，耳朵疼，我不喜欢日本人，我怕……”。他的小手攥着被子角，指节发白，额头上满是冷汗，把头发都浸湿了，贴在脸上。顾清逸连忙坐在床边，用手背摸了摸清安的额头，烫得吓人，比昨天小李说的“发烧”要严重得多。

　　她又轻轻摸了摸清安的左耳，左耳已经肿了起来，比右耳大了一圈，清安被她一碰，立刻疼得瑟缩了一下，哭出声来：“姐姐，疼……别碰……”

　　顾清逸的眼泪掉了下来，滴在清安的脸上，清安睁开眼睛，看见她，连忙伸出小手，攥着她的衣角：“姐姐，你别离开我，我怕……我怕日本人把你抓走，像抓王婶的丈夫一样。”

　　“清安，姐姐在，姐姐不离开你，不疼了，啊？”顾清逸把清安抱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声音温柔得像母亲当年哄她一样，“姐姐这就去给你找医生，你等着姐姐，乖乖躺着，别乱跑。”

　　“姐姐，你别去，”清安抓着她的衣角，抓得很紧，声音微弱，“日本人会抓你的，我不怕疼，我等姐姐回来，等姐姐给我带糖吃。”

　　顾清逸的心像被刀割一样疼。她知道，她不能去给清安找医生——现在日军查得严，只要有人发烧，就会被怀疑是“传染病”，不仅人会被抓走，连住处都会被封。更重要的是，她不能请假，一旦请假，松井肯定会起疑，到时候，她和清安都活不成。

　　她吻了吻清安的额头，把怀里的窝头放在床头，又把小李给的退烧药拿出来，用热水化开，用小勺一点点喂给清安。清安皱着眉头，喝得很慢，药味很苦，他却没吐出来，只是喝完后，小声说：“姐姐，药好苦，我想妈妈了。”

　　顾清逸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她摸了摸清安的头，轻声说：“清安乖，妈妈在天上看着我们呢，她知道清安很勇敢，不怕苦。姐姐去上班，中午就回来给你带糖吃，还带医生来，好不好？”

　　清安点了点头，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嘴里还在喃喃地说“姐姐别丢下我”。顾清逸看着他熟睡的脸，咬了咬牙，转身往外走——她必须去上班，必须撑下去，为了清安，为了母亲，也为了那些等着布防图的抗日战士。

　　走到办公楼门口时，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却没什么暖意，阳光透过厚厚的云层，洒在地上，像一层薄薄的霜。一群人围着档案室的门，议论纷纷，声音压得很低，却还是能听见几句：“这是谁干的？敢撬档案室的门，不想活了？”“肯定是抗日分子，想偷里面的文件，松井少佐要是来了，咱们都得受牵连！”“别说话了，张婶来了，她早上扫地，第一个发现的！”

　　顾清逸心里“咯噔”一下，快步走过去。只见档案室的门锁被撬得变了形，黄铜锁芯露在外面，门板上留着几道深深的划痕，像女人被撕裂的衣襟，触目惊心。地上还散落着几根木屑，是被撬锁时弄下来的，在晨光下显得格外扎眼。

　　人群散开，顾清逸看见扫地的张婶走过来。张婶今年四十多岁，头发已经白了大半，用一根旧布带挽着，脸上布满了皱纹，是常年风吹日晒和愁苦刻下的。她手里攥着一把扫帚，扫帚的竹柄已经磨得发亮，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眼睛红肿得像核桃，显然是哭了很久。

　　张婶的女儿之前在附近的医院当护士，因为偷偷给抗日分子送药，被日军抓了，至今下落不明。有人说被关在特高课的监狱里，有人说已经被枪毙了，张婶却不肯信，每天早上都会早早来办公楼扫地，其实是想在附近找找女儿的消息，哪怕只是一张纸条，一个脚印，甚至是一根女儿常用的发绳。

　　“张婶，是你先发现门锁被撬的吗？”有人问她，声音里带着好奇，也带着一丝恐惧。

　　张婶点了点头，声音抖得厉害，手里的扫帚也跟着晃：“我六点来扫地，路过这里，就看见门锁被撬了……我不敢声张，怕被日本人误会，就赶紧告诉了守卫。”她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扫帚上，“我女儿以前也在这附近上班，她以前经常来办公楼送文件，要是她还在，肯定不会让这种事发生……她最喜欢穿白色的护士服，说穿起来像‘天使’，可现在……现在连人都找不到了。”

　　顾清逸看着张婶哭红的眼睛，心里一阵发酸。乱世里的女人，谁不是抱着一点念想活着？张婶盼着女儿回来，她盼着护着清安，盼着能拿回母亲的纽扣，可这些念想，在日军的铁蹄下，脆弱得像一张纸，风一吹就破。

　　“都安静！松井少佐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人群瞬间安静下来，纷纷往后退了退，连大气都不敢喘。顾清逸也跟着往后躲，躲在人群的最后面，指尖紧紧攥着衣角，掌心全是汗，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只见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开过来，停在办公楼门口。车门打开，松井少佐从车上下来。他穿着黑色的军装，肩章上的樱花图案在晨光下闪着冷光，军装上的纽扣擦得发亮，领口的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手里拿着一把军刀，刀鞘是黑色的，上面刻着精致的樱花花纹，刀柄上缠着黑色的布条，已经有些磨损。

　　松井的个子不高，却挺着腰杆，走路的时候，军刀鞘碰到腿，发出“哗啦”的轻响。他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一双眼睛眯成了缝，扫过人群时，像鹰隼盯着猎物，眼神里的锐利和寒意，让人不敢直视，仿佛能看穿每个人的心思。

　　松井走到档案室门口，看了一眼被撬坏的门锁，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像乌云密布的天空。他用生硬的汉语问，声音冰冷，没有一丝温度：“谁先发现门锁被撬的？站出来！”

　　张婶战战兢兢地走出来，手里还攥着扫帚，身体抖得像筛糠，连说话都断断续续的：“太……太君，是……是我。”

　　松井盯着张婶，目光像刀子一样，落在她的脸上：“你早上六点来扫地，有没有看见可疑的人？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