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记忆里的辕门街,总是浸在一种木头与时光交织的气味里的。那气味,从两旁老屋的板壁缝里,从店铺门口堆着的刨花里,丝丝缕缕地透出来,沉静而安详。而四毛哥的二胡声,便是在这沉静里,兀自开出的一朵凄迷的花。</p><p class="ql-block"> 四毛哥是个木匠。我总觉着,木匠的手,是该属于那些方正正的榫卯与光溜溜的桌面的;可他的手,偏偏更属于那柄修长而孤寂的二胡。白日里,他那双手抡着斧子,推着刨子,与那些倔强的木料厮磨,汗水滴在金色的刨花上,是实实在在的生活。待到日头西沉,他收工回来,坐在自家那门槛上,从墙上请出他的胡琴时,那双手便忽然得了魂灵,变得温柔而忧郁起来。</p> <p class="ql-block"> 他的二胡,我猜想便是他自己做的。琴筒的木质算不得名贵,打磨得却极光滑,蒙着的那层蛇皮,鳞纹在夕光里隐隐发亮,像一只沉睡着的、古老的瞳孔。马尾的弓子轻轻一拉,那瞳孔便醒了,悠悠地吐出一缕声息来。</p> <p class="ql-block"> 他拉的调子,大抵是没有名字的,兴许只是他心绪一时的流转。有时是长长的、颤巍巍的一个音,拉着拉着,便弱了下去,你以为它要断了,它却又在气息将尽未尽的刹那,微微地向上一挑,像夜里的一点萤火,明灭不定,教人的心也跟着悬起来,又沉下去。有时是几个短促的、重复的音符,来来去去,仿佛一个人在小小的庭院里踱着步,绕着圈子,总也走不出去。</p> <p class="ql-block"> 我们这些半大的孩子,那时是不懂这哀愁的。只觉着那声音好听,像一只无形的手,在心上轻轻地挠。我们常常蹲在他对面的石阶上,托着腮,静静地听。胡琴声里,木器社里新刨出的木料的清香,仿佛被这琴音梳理过,变得愈发幽长了;隔壁家炖肉的油腻的香气,也被这琴声滤得清淡了,化在风里,成了遥远的、别人的故事。四毛哥自己是全然忘我的。他微微侧着头,脸颊贴着琴杆,眼睛似睁非睁地望着远处街角的拐弯。他的身子随着旋律轻轻地摇晃,仿佛他不是坐在门槛上,而是坐在一艘随波荡漾的小舟里,那舟子载着他,正缓缓地航向一个我们看不见的、水汽迷蒙的故乡。</p> <p class="ql-block"> 许多年后,我走过许多地方,听过音乐厅里名家演奏的《二泉映月》,那固然是好的,是完整的、精致的艺术,像一轴装裱讲究的古画。可我却总更怀念四毛哥那不成章法的、信手拉出的调子。那里面没有“艺术”的企图,只有一个人,在一天劳作之后,将他的筋骨酸痛,将他那些无法与外人言的寂寞与盼望,都一并托付给了一把胡琴。那琴声,便是他生命的本身,是辕门街的骨血与呼吸。</p> <p class="ql-block"> 如今,木器社早已不在了,辕门街也变了模样,那些木头的气味,想来也已被新的、商业的气味所取代。多年没有回老家了,我不知道四毛哥的近况,他那把自制的二胡,是否还安然地躺在他的行囊里。我只是想,在某个同样寂静的黄昏,无论他在哪里,若再拉起那把二胡,那流泻出来的,定然还是当年辕门街上的那片暮色,那片沉甸甸的、金黄色的、带着刨花香味儿的暮色。那声音,是一条倒流的河水,能带着一个苍老的人,逆着时光,稳稳地渡回他的少年时代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