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厂区的白月光》

帥帥星星眼

<p class="ql-block">  八十年代的南城,空气里总飘着焊锡和松香的味道。电子厂的红砖烟囱每天准时向天空吐着烟圈,像个沉默的巨人,看护着几千号人的生计,也无意中成了陈杰与王璐那段青春恋情的见证。</p> <p class="ql-block">  陈杰那年十八,刚从农村招工进厂,一身蓝布工装洗得发白,却衬得身姿愈发挺拔。王璐小他一岁,是流水线尽头的检验员,眉眼清秀,笑起来颊边两个浅浅的梨涡,像盛了蜜。午休的哨声一响,厂区后墙那片荒芜的野草坪便是他们的乐园。身后是车间永不停歇的轰鸣,眼前是南方特有的、被日光洗得发白的天空。他们共用一个搪瓷缸喝凉白开,在蝉声里勾勒着未来——那未来里,一定有对方。</p> <p class="ql-block">  “等攒够了钱,我就带你去北京。”陈杰用草茎在地上笨拙地画着天安门,“咱们去看毛主席纪念堂,再去爬长城。”</p><p class="ql-block"> 王璐就托着腮笑,辫子垂在胸前,随着她的动作一晃一晃:“那我要在长城上给你织件毛衣,红颜色的,要像国旗那样红。”</p> <p class="ql-block">  那时的誓言,轻飘飘的,却带着少年人全部的真诚。他们以为只要握紧彼此的手,就真的能走到天荒地老。</p> <p class="ql-block">  变故来得像一场没有预兆的暴雨。王璐的父亲在车间突然倒下,诊断书上那个数字,几乎掏空了家底。她那个在深圳开公司的远房表哥适时来信,说能给她安排个会计的闲差,薪水是厂里的三倍。离别的那个晚上,月光清冷,王璐把一个绣着玉兰花的布荷包塞到陈杰手里,里面是她省吃俭用攒下的三十块钱,还带着她的体温。</p><p class="ql-block"> “等我,”她的声音被夜风吹得发颤,“我一定回来找你。”</p> <p class="ql-block">  陈杰攥着那个荷包,一等就是三年。三年里,他从学徒成了技术骨干,荷包里的钱一分没动,却再也没能等来王璐的音讯。后来有从深圳回来的工友说,在百货大楼看见她,挽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笑得很是明媚。那天晚上,陈杰把荷包锁进了工具箱的最底层,仿佛这样,就能把那段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的青春,一并封存。</p> <p class="ql-block">  生活依旧沿着固有的轨道前行。他按部就班地结婚、生子,又在一片唏嘘中离了婚。日子像厂里那条永动的流水线,重复,麻木,渐渐磨平了他的棱角,也冲淡了记忆里那缕若有似无的玉兰花香。只是偶尔,在加完班的深夜,或是听到某首熟悉的旋律时,心口会像被细针不轻不重地蛰一下,泛起一阵隐秘的钝痛。</p> <p class="ql-block">  二零零三年的冬天,南城落了场罕见的大雪。陈杰裹紧旧棉袄去菜市场,路过早已废弃的老厂区时,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断壁残垣被白雪覆盖,竟生出几分宁静。也就在这时,他看见了一个身影——穿着略显单薄的驼色大衣,头发里已掺了银丝,正仰头望着那堵仅存的、斑驳的红砖墙。那侧脸的轮廓,与他记忆深处的某个影子,严丝合缝地重叠起来。</p> <p class="ql-block">  他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撞出胸腔。犹豫着,还是走上前,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王璐?”</p><p class="ql-block"> 女人闻声转过身。四目相对的瞬间,他清楚地看见,那双已刻上岁月痕迹的眼睛里,倏地亮起一簇光,像暗夜里骤然划亮的火柴。“陈杰?”她的声音带着不确定的沙哑,随即化开一丝笑意,“你也……来买菜啊?”</p><p class="ql-block"> 对话在飘雪的空气中艰难地展开。他这才知道,王璐的婚姻早在五年前就走到了尽头。那个表哥介绍的男人,在她父亲病逝后便原形毕露,不仅掏空了她的积蓄,外面也早已有了别人。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咬牙硬撑,直到去年,才像一只倦鸟,拖着疲惫的翅膀回到了南城。</p><p class="ql-block"> “那个荷包……”走到菜市场嘈杂的门口,王璐忽然停下脚步,轻声问,“你……还留着吗?”</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陈杰怔住了。他没有回答,只是默默转过身,在呼啸的北风中,有些笨拙地解开棉袄的纽扣,从贴身衬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用塑料袋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物件。塑料袋一层层揭开,露出那个已经泛黄、边角磨损的玉兰花荷包。</p> <p class="ql-block">  王璐的眼泪瞬间决堤,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雪地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坑。“我以为……你早就扔了。”她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当年我给你写信,写了好多好多封……都被我妈扣下了。她说……说你在厂里找了对象,过得很好,叫我别……别耽误你……”</p> <p class="ql-block">  原来如此。横亘在他们之间二十年的误解与怨怼,在这一刻土崩瓦解。陈杰伸出手,用粗粝的指腹,极其轻柔地擦去她脸上的泪,动作熟稔得仿佛中间从未隔着二十年的光阴。</p><p class="ql-block"> “都过去了,”他的声音低沉而稳定,“你看,咱们这不是……又见着了吗?”</p> <p class="ql-block">  王璐也破涕为笑,眼角的皱纹里闪烁着泪光:“只要你敢穿,我就敢织。”</p> <p class="ql-block">  雪还在静静地下,落在他们花白的头发上,落在彼此的肩膀,像时光撒下的一层薄砂糖霜。远处小贩的吆喝、近处孩童的嬉闹,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世界里,只剩下对方清晰的心跳。陈杰忽然想起那个关于长城的、久远的约定,他咧开嘴笑了:“现在去长城,还来得及不?就是不知道,你那红毛衣,还会不会织了?”</p> <p class="ql-block">  老厂区的红墙在漫天飞雪中静默矗立,它见证过太多青春的梦想与遗憾,也终于在此刻,见证了两个被岁月磋磨半生的灵魂,如何小心翼翼地,拾起了那段曾被命运尘封的白月光。</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这一次,他们握紧的手,再也不会轻易放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