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札记（十一）

陀罗山人

　　翻开孟森先生的《清史》，扑面而来的并非金戈铁马的喧嚣，亦非宫闱秘事的猎奇，而是一种近乎严苛的冷静。这部成书于民国时期的清史研究奠基之作，以其朴质无华的笔触，将大清王朝三百年的兴衰轨迹，如账簿般一页页摊开在读者面前。孟森先生以考据为根基，以实证为血脉，构筑起一座远离文学想象的历史殿堂。

　　孟森治史，尤重“实录”。他将《清实录》作为核心史料，辅以官书档案，以近乎考古学家般的耐心，进行去伪存真的辨析。在论述清初几大疑案如“太后下嫁”、“顺治出家”时，他既不轻信野史传闻，也不盲从官方说辞，而是通过比对不同文本间的矛盾与裂隙，还原最接近真相的历史图景。这种“实事求是，无征不信”的治学方法，使他的《清史》具有一种特殊的质感——它不是一部关于清朝的“故事”，而是一部关于清朝的“账本”。每一笔收支，无论光彩与否，都被冷静记录。

　　然而，这本“账簿”的价值，恰恰在于它为我们提供了一面审视历史与人性的“镜鉴”。当孟森以平实的笔调叙述清廷如何通过“剃发令”在精神上征服汉人，如何借“文字狱”在思想上禁锢士人时，权力的运作逻辑便赤裸呈现；当他分析雍正皇帝的勤政与严苛，描绘乾隆盛世下的奢靡与危机时，个体性格与历史趋势的复杂交织便跃然纸上。这种不置褒贬的客观叙述，反而比任何道德评判都更具批判力量——它让读者看到，制度如何塑造人性，权力如何异化人心，而盛世繁华的表象下，又潜藏着多少无法调和的深层矛盾。

　　尤为深刻的是，孟森对清朝“由盛转衰”内在理路的剖析。他并未简单将清朝的衰落归咎于外敌入侵或某个皇帝的昏庸，而是通过梳理政治体制的僵化、财政体系的腐败、八旗制度的没落等一系列制度性病变，揭示了帝国生命周期的必然规律。在他的笔下，康雍乾盛世并非黄金时代，而是埋下日后衰亡种子的关键时期；嘉道中衰不是偶然失序，而是体制痼疾的必然爆发。这种长时段的、结构性的历史眼光，使《清史》超越了一般王朝史著作的局限，成为一部关于“组织生命史”的深刻思考。

　　作为民国时期的学者，孟森身处传统史学向现代史学转型的浪潮中。他的《清史》既继承了乾嘉考据学的扎实功底，又蕴含着现代史学的问题意识。他不再将历史视为帝王将相的家谱，而是将其作为国家治理、制度变迁、民族关系等多重因素互动的复杂过程来把握。这种学术转型的痕迹，使得《清史》不仅是一部关于过去的记录，更是一部见证中国史学自身现代化的活化石。

　　掩卷沉思，孟森《清史》留给我们的，不仅是对一个王朝的认知，更是一种治学态度与历史智慧的启迪。在信息爆炸、观点纷杂的今天，我们更需要这种“账簿式”的严谨——不虚美，不隐恶，让事实自己说话。同时，历史研究的意义，终究在于从过往的“账簿”中寻找照亮未来的“镜鉴”。清朝三百年兴衰，关乎民族关系之调整，传统与现代之碰撞，封闭与开放之抉择，其经验教训，对处于历史新节点的我们，依然具有深刻的启示意义。

　　历史的真相或许永远无法完全抵达，但孟森先生的《清史》告诉我们，以最诚恳的态度，最严谨的方法，不断逼近真相，本身就是一种值得坚守的史学精神。在这本厚重的著作中，我们读到的不仅是一个王朝的生死，更是一位史家对真理的执着，以及历史本身所蕴含的永恒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