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北古建寻踪:初看苍凉再看惊艳的“定襄洪福寺”

半农堂主

晋北素多古刹，此洪福寺并不出名。其址在定襄县北社东村，地僻人稀，游者寥寥。即高德导航所指，亦不甚精准，故寻踪至此，颇费周章。

全寺筑于两丈夯土台基之上，周环厚垣，皆夯土所成。垣壁杂草蔓生，风过摇曳，既显岁月沧桑，亦露颓圮之态。青砖台阶高峙，愈显山门低矮仄狭，大约仅容二人并行。初观，其貌不扬，甚者可谓土陋。细看，方知其精美绝伦，魅力独特。

此间有四奇，可观可叹：

一观堡寺合一之构，世所罕见；

二瞻红脸文殊之像，独步天下；

三赏乐伎悬塑之巧，仙乐飘漾；

四谒女相地藏之塑，慈悲神秘。

四景齐聚，足慰远客寻幽之心。

历史风霜与古堡奇观

此寺，“堡寺合一”之规制，超越普通寺院之功能。它既是保一方平安的军事据点，也是养一方心性的宗教中心，二者相互依存、互为表里，成为晋北地区“兵佛共生”文化最典型的建筑标本。

其“堡”，乃坚甲守护之壳也。全寺为高峻夯土堡墙所裹，密不透风，俨然微型城池。此非虚饰之构，乃因昔时晋北兵戈频仍，逢乱之际，堡墙可化寺院为安身之所，庇佑乡邻，抵御外敌。

其寺，乃柔善之精神内核。穿过厚重之堡门，内则别是清净天地：大雄宝殿飞檐斗拱，宋金彩塑神情庄严，香火氤氲间，经声袅袅不绝。待外间烽火渐息，堡垒即卸防御之甲，复归为承载信仰之道场，使民众于战火余隙得安本心。

宋金木构与彩塑华章

现存大雄宝殿或谓毗卢殿、三圣殿，乃洪福寺之灵魂所系。其不仅为金代木构建筑之稀世遗存，殿内更完好藏有九尊彩塑，乃宋金彩塑艺术之巅，其历史厚重与艺术精妙，皆难估量。

观其整体形制，大殿乃单檐歇山顶。顶坡平缓，出檐深远，檐角微翘而无后世之张扬。其貌既存辽代建筑之雄浑，复显金代营造之精巧。此屋顶形态，一则合北方防风雪之实用，二则借柔婉曲线，塑庄重而不失秀雅之观瞻。

其木构之艺，实为华夏现存最早悬山顶木构建筑。殿宇面阔五间，施单檐悬山顶，斗拱雄浑劲健，循“单抄双下昂”之制，补间铺作四十五度斜拱，状若飞鸟振翅。殿内梁架结构缜密，历千载而稳固依旧，堪称研宋金建筑技艺之珍存实物标本。

入大雄宝殿，恍越千年光阴。殿内九尊宋金彩塑完好遗存，气象撼人。其排布循佛教仪轨，秩序井然：

正中为华严三圣，释迦牟尼佛居中位，迦叶、阿难二弟子分侍左右；其侧立文殊、普贤二菩萨，旁辅以两尊胁侍；最外两侧则为金刚护法，威严侍立。

诸像列次有度，造型隽美，神情鲜活如生，俨然佛说法、众圣聆听之境。九尊造像各美其美，又美美与共。学界多将其与太原晋祠圣母殿宋塑并论，皆宋金彩塑瑰宝。

中央主佛，或为毗卢遮那，或为释迦牟尼。结跏趺坐于须弥座上，左手托膝，右手结说法印。通身鎏金，面呈方圆丰颐之相，神情静穆而含悲悯。佛后立华美背光，雕镂精湛，观者无不叹服。尤令人震撼者，乃佛龛顶枋所悬宝船。船上珍宝罗列，璎珞垂坠；船之两侧，各有金凤相伴，其制奢华，世所罕见。观此悬塑工艺，依稀似隰县小西天之景。

阿难、迦叶二尊者，分侍主尊左右。凝神敛目，恭谨肃立，一派虔诚之态。

二尊者中，迦叶尤异。不似常塑沉稳老僧，乃作清瘦老者状：面布皱纹，抬首侧向主尊，眉蹙唇撇，若有心事欲向佛祖倾诉。其手亦非常规拱手或合十，反于胸前作扳指之姿，更添动态与情感张力。此写实手法，令宗教造像具强烈世俗之情。

普贤菩萨坐像，居主佛左侧。其面丰腴，双肩圆润，面目刻画甚细，衣褶线条流畅，神态端严而慈祥。

文殊菩萨坐像，处主佛之右。此像乃洪福寺大殿彩塑中最夺人目者，其“红脸”造型世所罕见，唯此殿留存。

二尊胁侍，异于他塑之庄重，此二像轻捻玉指，体微前倾，神情娴静且含浅笑，宛然民间侍女之态，于神性肃穆中见人性光辉。此乃宋金之际，民间审美温情融于信仰之证，风格近晋祠侍女像。尤可赏左尊之“兰花指”。

殿之两侧，立护法金刚（或曰天王）像二尊。其躯高大雄壮，威而不怖：身披铠甲，怒目圆睁，共护佛法道场之庄严。

尤可瞩者，文殊、普贤上方之两织乐伎悬塑。一侧刻“满月世界”四字，另一侧原“雅乐乾坤”已佚。乐伎脚踏彩云，衣饰华美，各执乐器，若仙乐飘漾。暗合“音乐度化众生”之理，令庄严佛殿添接引信众之温情。此组悬塑，乃国内现存最完整宋代寺观悬塑之一。

大雄宝殿之侧，有东配殿。殿内最引人瞩目、亦最具学术研讨价值者，当属主尊地藏王菩萨——其造像独呈女相。此态在中国汉传佛教寺院中，实为罕见。

文化名村与名人蔚起

洪福寺虽貌朴而惊艳，然其所在定襄北社东村，更令吾知自身孤陋。村之人文，以李氏为脉，绵延数百年。元时始迁祖李安广定居，以“世隶军籍”起家，明清达鼎盛。二百六十载间，出进士五、举人十，官员布十余省，传“一门三进士，父子两翰林”“李氏两都堂”之佳话。“中国传统村落”名不虚传。

七世李瓒，明弘治进士，官至九卿，为家族首登科者，奠文脉根基，世称“进士爷”。明李楠，官至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守边兴农，政绩卓然；归乡筑南堡，携御用鼓乐归，启定襄八音会之始。清李徽，任都察院左佥都御史，与楠并称“两都堂”，皆守清廉。

北社东村另有龙宫圣母殿、关帝庙、文昌庙之属，配戏台钟鼓。以人传史，以迹载文，诚晋北古村之典范。

北社东村，名人蔚起，古迹荟萃，来日定当乘时代浪潮，焕更耀光彩，引众探寻其秘，感其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