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文品读赏析1043：南宋 郑思肖 德祐二年岁旦

邹红兵

德祐二年岁旦

南宋 郑思肖

力不胜于胆，逢人空泪垂。

一心中国梦，万古下泉诗。

日近望犹见，天高问岂知。

朝朝向南拜，愿睹汉旌旗。

译文：

眼睁睁地看着元军侵略家园，我一介文弱书生实在是有心无力啊，逢人就泪流满面。我一心盼着国家早日统一，并渴望出现圣明的君主收复失地、带领人们过上安居乐业的好日子。太阳可以轻易看见，如今国土沦陷，问天无应！我每日朝着南方跪拜，希望大宋能够再次获胜！

注释：

（1）空泪垂：白白地落泪。

（2）下泉诗：《诗经·曹风》中的一篇。《下泉》一诗描写了曹国诸侯共公时政治混乱，政令苛刻，人民痛苦不堪，因此渴望有一个圣明的君主来治理国家。这里借用了原作的诗意，表达了作者自己希望有个贤明的君主，能顺应人民的意志，收复失地，统一全国，把国家治理好。

（3）日近：《世说新语·夙惠》载：“晋明帝数岁，坐元帝膝上。有人从长安来，元帝问洛下消息，潸然流涕。明帝问何以致泣，具以东度意告之。因问明帝：‘汝意长安何如日远，？’答曰：‘日远。不闻人从日边来，居然可知。’元帝异之。明日，集群臣宴会，告以此意，更重问之。乃答曰：‘日近。’元帝失色，曰：‘尔何故异昨日之言邪？’答曰。‘举目见日，不见长安。’日，代指皇帝。

（4）天高问岂知：化用杜甫诗句“天意高难问，人情老易悲”（《暮春江陵送马大卿公恩命追赴阙下》）。天，亦代指皇帝。

作品简介：

这两首诗写在元兵侵陷苏州的第二年，那时作者正在苏州。德佑是宋恭帝的年号，做诗时恭帝还在临安（同年临安沦陷，南宋灭亡）。他在这两首诗中抒写了国土沦陷后心中的痛楚、悲酸和未能为国尽责的惭恨，表现了对国家、民族的强烈责任感和坚贞不渝的民族气节。国土沦陷是他心中永远的痛，一介文弱书生，何以报国？“读书成底事，报国是何人？”并非只是徒唤奈何之叹，也并不仅仅只是无力报国的惭愧和遗憾。他以他手中的笔，抒写他的情感、信念和气节，为未来埋下了希望的种子。

创作背景：

这是南宋末年的爱国诗人郑思肖所写的一首诗，首次以“中国梦”入诗，是最早将这一概念写入作品的人。

1279年忽必烈的铁骑跨越了长江，冲破了南宋王朝的最后一道防线，消灭了苟延残喘的赵氏江山，统一了中国长久以来的分裂局面。但是这对当时的大宋遗民来说却难以接受，少数民族占据统治地位，对不少的汉族士大夫们产生了巨大的心理冲击。

在残酷的事实面前，出现了一大批的遗民诗人，按类型分，大致有以下几种，有誓死不屈，坚持抗元的文天祥和谢枋德；有不仕元朝，隐居山野的蒋捷和林景熙；也有虽被迫在元廷为官，但却心有不甘，诗文中常有故国之思的。

郑思肖是用灵魂坚守"大宋子民”阵地的读书人，他昂起了自己高贵的头颅，坚决不与元朝合作，为故土守节终身。他自称“孤臣”，且把居室题额为“本穴世家”，如果将“本”下的“十”字移入“穴”字中间，便成“大宋世家”，以示对宋朝的忠诚。

这首流传千古的爱国诗，寓意是很明显的，他是将自己的哀伤与千古兴衰治乱，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也正是郑思肖一生悲苦凄凉的写照。

此诗中的“下泉诗”是《诗经·曹风》中的一篇。《下泉》一诗描写了曹国诸侯共公时政治混乱，政令苛刻，人民痛苦不堪，因此渴望有一个圣明的君主来治理国家。这里借用了原作的诗意，表达了作者自己希望有个贤明的君主，能顺应人民的意志，收复失地，统一全国，把国家治理好。

这“思肖”乃思念大宋朝的“趙”，赵氏残缺，离我而走变为肖，也有避嫌之意；他字忆翁，表示不忘故国；号所南，日常坐卧，要向南背北。他每逢祭祀之日，必望南野哭而再拜；听闻塞北官腔，定掩耳而去，由此可见，他对故国的感情之深，以及对异族入侵的强烈愤恨。

爱国之思，爱国之痛，是他一生挥之不去的伤痛，对于这人世间最能相通、最神圣的爱国之情人们都能够从诗作中感同身受。

作者简介：

郑思肖（1241～1318）宋末诗人、画家，连江（今属福建）人。原名不详，宋亡后改名思肖，因肖是宋朝国姓赵的组成部分。字忆翁，表示不忘故国；号所南，日常坐卧，要向南背北。亦自称菊山后人、景定诗人、三外野人、三外老夫等。曾以太学上舍生应博学鸿词试。元军南侵时，曾向朝廷献抵御之策，未被采纳。后客居吴下，寄食报国寺。郑思肖擅长作墨兰，花叶萧疏而不画根土，意寓宋土地已被掠夺。有诗集《心史》、《郑所南先生文集》、《所南翁一百二十图诗集》等。

品读赏析：

铁血丹心照岁旦，孤臣泣血寄神州

岁旦，本是辞旧迎新、阖家团圆的喜庆时节，承载着世人对新年的期许与憧憬。然而，南宋德佑元年（1275年），元军大举南侵，兵锋直指临安，江山飘摇，生灵涂炭；至德佑二年（1276年）正月初一，这座南宋都城已被元军重重围困，亡国的阴霾如乌云般笼罩在每一个心怀故国者的心头。就在这样一个悲怆到极致的岁旦，孤臣郑思肖挥笔写下《德佑二年岁旦二首》，其一以泣血之辞，抒尽亡国之痛、忠贞之志与复土之愿，字字千钧，句句泣泪，如一曲悲壮的挽歌，穿越千年时光，依旧能让我们感受到那份炽热到灼烧灵魂的家国情怀。

开篇泣血：无力回天的孤臣悲恸

“力不胜于胆，逢人空泪垂。”诗歌开篇便掷地有声，以直白却痛彻心扉的笔触，勾勒出诗人彼时的处境与心境。“胆”者，是满腔的孤忠与不屈的气节，是面对异族铁蹄、山河破碎时，依旧坚守的家国大义；“力”者，是挽救危局的实际能力，是对抗元军、光复社稷的微薄力量。一句“力不胜于胆”，道尽了无数南宋志士的千古悲叹——并非无报国之心，而是无回天之力。郑思肖出身儒学世家，自幼饱读诗书，心怀天下，当元军铁骑踏碎江南烟雨，他何尝不想执戈上阵，护河山无恙？可偏安一隅的南宋朝廷早已腐朽不堪，君臣昏聩，兵弱将寡，个人的满腔孤勇，在历史洪流的碾压下，竟渺小如尘埃。

“逢人空泪垂”，一个“空”字，写尽了所有的无奈与悲凉。“空”是徒劳，是泪落千行却换不回山河重整；“空”是无助，是满心悲愤却无人能共赴国难；“空”更是绝望，是眼见故国沉沦却只能以泪洗面的无力感。试想那个岁旦清晨，寒风凛冽，临安城内外，元军的号角声与百姓的哭喊声交织，郑思肖身着素服，步履沉重地行走在街头，遇见同样流离失所的同胞，彼此眼中皆是血与泪，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最终却只剩无言的哽咽与滚落的热泪。这泪水，不是怯懦的悲啼，而是英雄末路的悲怆，是忠臣泣血的赤诚，开篇两句，没有华丽的辞藻，却以最质朴的情感，瞬间将读者拉入那个山河破碎、生灵涂炭的乱世，让人心头沉甸甸地泛起无尽的酸楚。

核心寄志：万古同心的家国情怀

“一心中国梦，万古下泉诗。”这两句是全诗的灵魂，是郑思肖家国情怀的集中迸发，更是华夏儿女爱国精神的千古共鸣。此处的“中国梦”，绝非今时之概念，而是郑思肖心中最炽热、最坚定的信念——收复中原故土，重振大宋河山，让华夏文明绵延不绝。一个“一”字，尽显执着与纯粹，无论时局何等艰难，无论前路何等黑暗，诗人的心中始终只有这一个执念，唯有这一份牵挂，这份初心，如暗夜中的孤灯，照亮了他颠沛流离的余生。

“万古下泉诗”，则以典故寄深意，将个人的悲叹升华为民族的共同情怀。《下泉》是《诗经·曹风》中的一篇，相传为春秋时期曹国百姓因不满乱世、怀念西周太平盛世而作，诗中“忾我寤叹，念彼周京”“芃芃黍苗，阴雨膏之。四国有王，郇伯劳之”的诗句，满含对故国太平的向往与对乱世的愤懑。郑思肖此处化用典故，既是说自己的心境与《下泉》的作者一脉相承，更是感慨自古以来，每当山河破碎、生灵涂炭之时，总有仁人志士心怀故国、悲叹乱世，这份对家国的眷恋与对太平的渴望，是跨越万古的精神共鸣。从《下泉》的西周之叹，到此刻的南宋之悲，华夏儿女对家国的赤诚从未断绝，这句诗不仅深化了诗歌的情感厚度，更赋予了诗人的个人悲怆以历史的厚重感，让这份爱国之情超越了时代的局限，成为中华民族流淌千年的精神血脉。

望断天涯：绝望中的微光与叩问

“日近望犹见，天高问岂知。”这两句以极具张力的意象，描绘出诗人在绝望中依旧坚守希望、在迷茫中不忘叩问苍天的复杂心境，情感跌宕起伏，意境雄浑而悲凉。“日”在此处是极具象征意义的意象，既可以指代南宋朝廷——尽管临安被围，王朝岌岌可危，但在诗人心中，它依旧如太阳般，是华夏正统的象征；也可以指代复兴故国的希望，哪怕前路漫漫，这份希望依旧在远方闪耀。“日近”是诗人的心理感受，越是国难当头，越是渴望故国复兴，便越觉得那份希望仿佛近在眼前，触手可及；“望犹见”则写出了诗人的执着，哪怕众人皆以为南宋气数已尽，他依旧固执地遥望南方，仿佛能看到朝廷的旌旗，能感受到故国的气息。这份“望”，是孤臣的坚守，是绝境中的不屈，哪怕希望渺茫，也要拼尽全力凝视。

“天高问岂知”则笔锋一转，从执着的遥望跌入无尽的迷茫与悲愤。“天高”既写天空的辽阔高远，也暗喻皇权的遥远难及、天意的深不可测。诗人满怀悲愤与疑惑，叩问苍天：为何要让华夏山河落入异族之手？为何要让黎民百姓饱受战乱之苦？为何忠臣义士的满腔孤忠，终究换不来山河重整？可苍天无言，大地无声，这份叩问，终究只能消散在凛冽的寒风中，只剩下无尽的悲凉与迷茫。一“望”一“问”，一热一冷，一执着一迷茫，将诗人内心的挣扎与痛苦刻画得淋漓尽致——他既不愿放弃希望，又无法摆脱现实的残酷，这份矛盾与煎熬，正是乱世中所有心怀故国者的共同心境。

结篇明志：至死不渝的忠贞气节

“朝朝向南拜，愿睹汉旌旗。”诗歌结尾，以一个极具画面感的动作，将诗人的忠贞之志推向顶峰，余韵悠长，震撼人心。“南向拜”，这一细节饱含深意：南宋的都城临安位于南方，皇帝与朝廷也在南方，“南向”既是对朝廷的朝拜，也是对故国故土的眷恋与忠贞。在那个岁旦之后，临安城破，恭帝被俘，南宋王朝名存实亡，但郑思肖依旧坚守着“朝朝向南拜”的仪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哪怕故国已亡，哪怕君主被俘，他的心中依旧装着那个“大宋”，依旧以南宋臣子自居。这份“拜”，不是形式上的敷衍，而是深入骨髓的信仰，是对华夏正统的坚守，是对异族统治的不屈反抗。

“愿睹汉旌旗”，则是诗人毕生的心愿与最终的期盼。“汉旌旗”象征着汉族政权的恢复，象征着华夏山河的重整，象征着太平盛世的归来。这个心愿，在当时看来或许是遥不可及的奢望，但在诗人心中，却是支撑他活下去的精神支柱。哪怕余生颠沛流离，哪怕只能以笔墨寄情，他依旧渴望有朝一日，能看到象征华夏正统的旌旗重新飘扬在山河大地之上，能看到故国恢复往日的安宁与繁华。这句诗没有悲戚的哀叹，只有坚定的期盼，将诗人的爱国情怀从个人的悲怆升华为对民族复兴的执着追求，让整首诗的情感基调从悲恸转向昂扬，从绝望转向坚守，尽显孤臣的铁血丹心与民族气节。

千古绝唱：乱世孤臣的精神丰碑

纵观全诗，郑思肖以岁旦这一特殊的时间节点为切入点，以直白质朴却饱含深情的语言，将个人的悲恸与家国的命运紧密相连，字字泣血，句句含情，构建起一幅悲怆而壮烈的乱世孤臣图。诗歌的艺术特色极为鲜明：其一，意象凝练，寓意深远。“日”“天”“汉旌旗”等意象，皆承载着诗人的家国情怀与忠贞之志，以极简的笔墨勾勒出雄浑悲凉的意境；其二，情感真挚，层层递进。从开篇的无力悲恸，到中间的家国寄志，再到中途的迷茫叩问，最后到结尾的坚定期盼，情感脉络清晰，跌宕起伏，极具感染力；其三，用典自然，意蕴厚重。化用《下泉》典故，将个人情感与历史共鸣相结合，让诗歌的内涵更加丰富，更具历史穿透力。

郑思肖的一生，都在践行着诗中的誓言。临安城破后，他隐居苏州，改名“思肖”（“肖”为“赵”字的偏旁，意为思念赵氏宋朝），字“忆翁”，号“所南”，始终坚守着对故国的忠贞。他画兰从不画土，有人问其缘由，他答道：“土地已被胡人夺去，兰花无处扎根矣。”这份深入骨髓的家国情怀，与《德佑二年岁旦二首·其一》中的赤诚一脉相承。

千年之后，当我们再次品读这首诗，依旧能感受到那份炽热的爱国情怀与不屈的民族气节。它不仅是一首悲怆的乱世悲歌，更是一座屹立千年的精神丰碑，告诉我们：无论时局何等艰难，无论前路何等黑暗，对家国的眷恋与对正义的坚守，永远是支撑民族前行的力量。郑思肖以笔墨为戈，以丹心为盾，在历史的长河中留下了最璀璨的一笔，而这首诗，也终将随着华夏文明的绵延，永远闪耀着不朽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