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伦贝尔的往事

梦想

我想把故乡讲给你听

草木灰里的秋光

厨房的阳光斜斜切进来，落在打开的布袋子上。指尖触到硬挺的土豆干时，我突然顿住——那纹理里好像还裹着太阳的暖意，这让我想起了三十多年前老家院子里的味道。

赶紧回身再去翻找，入眼的密封瓶里的酸菜，一下子感觉那熟悉的酸味儿已经漫过了舌尖，旁边是纸包着的黄瓜钱儿，摸起来沙沙的，那是草木灰还没褪尽的粗糙。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这些都是去年冬天母亲还在世时，寄来的“老家菜”。这一袋袋干菜里，装的是母亲揉进时光里的牵挂，是她生活的智慧。

黄瓜钱儿

小时候，母亲晒的第一种菜，是黄瓜钱儿。不是夏天嫩得能掐出水的黄瓜，得是入秋后的“秋黄瓜”——皮有点硬，籽儿却实，嚼着带股清甜。

她总在选黄瓜时指尖划过瓜身，挑那种“顶花带刺却不扎手”的，说“秋黄瓜禁晒，晒出来不发面”。

晒黄瓜钱儿前，母亲要先备草木灰，这是呼伦贝尔农村的“宝贝”。她会把夏天烧过的玉米秆灰、高粱杆灰，还有稻草灰提前收拢起来，不让它们受潮，在晒菜前再用细筛子过一遍，留下细腻如粉的灰末。

后来我才从民俗资料里知道，这不是随便的“土办法”：呼伦贝尔农耕期短，先民早摸索出草木灰的妙用——碱性的灰能抑制蔬菜里酶的活性，既锁住黄瓜的清甜，又能延长保存时间，相当于给蔬菜做了“天然防腐”。

母亲虽不懂这些原理，却把老辈的规矩守得极严，筛灰时连一点粗渣都不肯留。做黄瓜钱儿那天，母亲会起得很早。她把黄瓜洗干净，切成手指长的条，倒进铺了草木灰的大盆里，然后把黄瓜条和草木灰揉在一起，这个活儿最费力气，因为需要揉到每根黄瓜都裹上厚厚的灰才行。

过程中，手劲得匀，太轻了灰挂不住，太重了会把黄瓜揉烂。母亲的手常年干农活，灵活得很，掌心搓着黄瓜条，灰沫儿簌簌落在盆沿，她时不时停下来，捏起一根看灰的附着度，不满意就再揉一遍。

我蹲在旁边想学，结果一上手就把黄瓜条揉断了，灰沫儿沾得满脸都是，她笑着用围裙角擦我的脸，指尖还带着草木灰的温涩。揉好的黄瓜条要静置半天，等灰把水分吸得半干，再摊到苞米杆帘子上。

呼伦贝尔农村的晾晒帘子多是苞米杆编的，一是玉米在本地易种，二是玉米纤维粗，耐晒耐放，用三五年都不坏，这是就地取材的生存智慧。我家的帘子是父亲自己编的，自家的苞米杆，选粗细均匀的，去皮后晒到七成干就得用麻绳串编起来，太干了容易折；苞米杆得编得密密的，这样那些晒好的小块干菜才不会漏出去。

在父亲诸多的技能中，母亲最认可的就是他手上的这些个手艺。晒黄瓜钱儿得挑连续的大晴天，母亲每天早上要把帘子搬到院子里，傍晚再搬回屋子里 ，她说“夜里有露水，沾了水就容易发霉”。我那时候放学回家，就总爱蹲在帘子边看，刚开始黄瓜条绿油油的，晒一天就蔫成深绿色，再晒两天，就变得干硬，裹着的草木灰也成了浅灰色，像给黄瓜条穿了层薄纱。

等晒透了，母亲会把黄瓜钱儿收进粗布袋子里，扎紧口挂在房梁上，或放在菜缸里，防潮。后来在城市超市里，我见过真空包装的黄瓜钱儿，干干净净的，没有草木灰，可泡发了炒着吃，总不是那个正宗的呼伦贝尔味道——没有那种晒过太阳的暖香，也没有草木灰留下的淡淡咸鲜。母亲寄来的黄瓜钱儿，吃前要泡半天，换三四遍水，把灰洗干净，泡好的黄瓜条透着淡淡的黄，用葱花爆锅，多放点油，炒出来哏啾啾的，带着股子韧劲儿。

土豆干

晒完黄瓜钱儿，就该晒土豆干了。土豆是呼伦贝尔人的“救命菜”。

老家的地里每年都种一大片，秋收时土豆堆得像小山。母亲会先挑拣：最大的土豆装麻袋里，让父亲拉去市集卖；最小的土豆扔进陶罐，撒盐或者酱了腌咸菜；剩下不大不小的，就留着晒土豆干——她说“晒土豆干的土豆，得选‘中不溜’的，太大的，切成片儿太憨，太小了，切薄了容易碎”。

煮土豆的锅是家里的铸铁大锅，锅底厚，能扛住柴火的猛烧。我是家里的小灶兵，专负添柴加火，柴添得可倒是起劲儿，就是不看锅，结果在母亲照顾不到眼儿的地方，烧干锅的次数不知凡几。气得母亲看着满脸灰突突的我，是打也不是，骂也不是，无奈极了。不过，农村娃娃就是这么长大的，谁还没惹过柴火祸呢，是吧？在母亲耐心告罄之前，我终于学会土灶大锅煮土豆了。等把土豆煮到用筷子能轻松扎透，母亲就用大铁勺捞出来，倒在院子里的柳条筐里稍微晾凉。

剥土豆皮，最好趁热，不能等它完全冷掉，要不然就不好剥了。刚煮好的土豆有点烫，可我看着母亲很随意地就拿起了一个，指尖轻掐一下，再轻轻一撕，那皮就下来一大块，我就学着她的样子，结果刚碰到土豆就扔了，烫得直甩手。

因为要储备一冬的菜，每天都要剥好几筐土豆，我剥得手都疼了，就开始抱怨“怎么这么多土豆啊！”，母亲却不说话，只仍把需要剥皮的土豆摞在我面前，直到我剥完，她才从灶膛里掏出两个烤好的土豆哄我——因为那是我小时候的最爱。

只是年年夏天如此，总有剥不完的土豆皮，恐怖呀！后来一闻到煮土豆的味道，我就条件反射一样地感觉不好了起来。可是，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的土豆哪里是多呢，是母亲怕冬天没菜吃，想多晒点，让我们能在雪天里也吃上一口有嚼头的菜。剥好的土豆要切成薄片。

母亲有一把小刀，是父亲用旧镰刀磨的，刀刃亮得能照见人影。村里有心灵手巧的人家，会把小刀做成波浪形，那样切出来的土豆片就是波浪纹的，就像现在的波浪薯片。母亲的刀不是波浪形的，但她切的土豆片，薄厚均匀，母亲说，切太薄了，晒干了易碎，切太厚了，晒不透会发霉。她切土豆时，手腕轻轻动，土豆片一片接一片落在高粱杆帘子上，摆得整整齐齐，像给帘子盖了层黄毯子，连边角都对齐了。晒土豆干比晒黄瓜钱儿更讲究，得等土豆片晒得半干，表皮发皱了，才能翻面，不然一翻就碎。母亲每天都会去看好几遍，用手摸一摸土豆片的硬度。

等它完全晒透，就变得硬邦邦的，收起来的时候，母亲会把碎的挑出来，完整的装在袋子里，给我们留着冬天吃。母亲一般会在冬天炖肉的时候，把土豆干泡软，和肉一起炖，土豆干吸满了肉汁，咬一口，又软又香，比新鲜土豆还好吃。

茄子条

晒完土豆干，茄子也该收了。东北的茄子和南方的不一样，不是细细长长的，是粗粗的长紫茄子，有小孩胳膊那么粗，表皮紫得发亮。

母亲选茄子时，会捏一捏茄身，她说“晒茄子条，得选‘七分老’的——太嫩的蒸完容易碎，太老的皮柴，瓤多了还容易烂”。她挑好的茄子，茄身硬挺，捏着有弹性，既不会一捏就软，也不会硬得扎手。蒸茄子的锅还是那口黑锅，母亲把茄子洗干净，整根放进锅里蒸。

火候要把握好，蒸到八分熟就行——用筷子扎一下，能扎透，但茄子还没有烂成泥。蒸好的茄子捞出来，晾凉后用手撒成手指宽的条，再摊到帘子上晒或者挂在晾衣绳上。

茄子条比土豆干容易招苍蝇，母亲会找块洗干净的粗纱布盖在帘子上，纱布的网眼细，能挡住苍蝇，又不耽误透气。但挂在晾衣绳儿上的，就得等我拿着小树枝儿在绳子旁边赶苍蝇了。总要等茄子汁儿蒸发得差不多了，那股子甜腻味儿没有了，苍蝇才不会再来。

可我年少贪玩，总会看着看着人就没了影儿，谁耐烦跟苍蝇打交道呢，是不是？所以，茄子条最后能幸存下来的，多数还是老妈经手的那些，我责任范围内的，都被苍蝇“抱”过，你懂的。

晒好的茄子条，冬天泡软了用辣椒炒，茄子条吸了辣椒的香，嚼着带劲，特别下饭，母亲还喜欢凉拌着吃，而我则是最喜欢炖的，用重油，再放点猪肉和土豆，不用出锅就满屋子香气，最是馋人。我刚出社会工作那几年，一到过年回家，母亲就会给我做这道菜，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她的眼神里藏着的全是她的心疼和宠爱。

干白菜

最后晒的是干白菜，不是冬天腌酸菜的大白菜，是初秋的“小白菜”——叶子嫩，菜帮甜。

母亲选白菜时，专挑没包心的，她说“晒干白菜，得选这种‘半大苗’，菜帮甜，晒完了泡开还是甜的”。她把白菜洗干净，从根部切成四瓣，不切断根，然后用麻绳串起来，挂在房檐下风干。一串一串的白菜，在秋风里晃悠，叶子慢慢从绿变黄，水分干了，就变得轻飘飘的，挂在房檐下，连同黄色的玉米，红色的辣椒，一起成为我对老家门头最鲜明的记忆。

冬天吃干白菜，母亲会把它泡软，用热水焯一下，蘸着黄豆酱吃。那是最简单的吃法，却最鲜——干白菜的甜，配着黄豆酱的咸，一口下去，满是秋天的味道。

小时候，每年秋高气爽一到，整个村子都在储冬菜。从自家院子的空地上，到村道两旁的马路牙子上，全是苞米杆帘子，铁网筛子，一色儿地铺着黄瓜钱儿、土豆干、茄子条、干白菜、萝卜条，远远望去，像给村子盖了层花毯子。

空气里都飘着蔬菜的鲜香和草木灰的味儿，和着太阳的味道一起往鼻子里钻。母亲每天都在院子里忙，从早到晚，晒菜、翻菜、收菜、腌菜，手上总沾着草木灰或菜汁，指甲缝里都是。我那时候不懂她的累，只觉得院子里的帘子好看，菜的味道好闻，却不知道，那些帘子上晒的不只是菜，还有母亲对我们的爱，还有她对抗艰难岁月的底气。

呼伦贝尔的四季从不是循序渐进的。

春脖子短得像偷跑的孩子，刚见着柳树冒芽，风就热了；夏天更急，玉米秆刚蹿到齐腰高，一场雨过后，田埂上的草就开始有黄的了；等村道上的老杨树叶子哗啦啦往下掉时，秋就没剩几天了。我总记得，每到这个时候，最先慌起来的是母亲，她会站在菜园边，看着架上的黄瓜、地里的茄子，念叨着“该晒菜了，再晚霜就来了”。

呼伦贝尔的冬天是能冻裂水缸的，菜园子“罢园”后，要想在零下三、四十度的日子里吃到一口菜味儿，全靠八九月这几场“晒秋”，以及秋末那几缸沉甸甸的酸菜。

光着脚丫踩出来的冬味

在晒完最后一批干白菜，秋风就更凉了，整个菜园子里萎凋得也不剩什么了，母亲便开始准备另一桩大事——腌酸菜。

这是东北人过冬的“硬菜”，一缸好酸菜，能撑起整个冬天的饭桌，从酸菜白肉到酸菜馅饺子，少了它，冬天就少了很多滋味。按东北民俗，腌酸菜的缸得是新刷的陶缸，不能有一点油污，不然菜容易坏——后来我才知道，陶缸透气，利于乳酸菌发酵，而油污会破坏菌群平衡，导致酸菜腐败，老辈人虽不懂“菌群”，却在实践里摸透了这些规律。母亲腌酸菜前，会把陶缸刷得干干净净，用开水烫一遍，放在院子里晾干。然后去地里拔最后一批青帮白菜——东北腌酸菜爱用青帮白菜，叶子厚，水分足，腌出来脆。她把白菜外层的老叶剥掉，洗干净，放进大锅里烫一下，火候要准，刚烫到叶子变软就行，不能烫烂，不然腌出来的酸菜会发黏。

母亲烫菜时，总用长筷子翻搅，眼神盯着白菜的颜色，从翠绿变成深绿，就赶紧捞出来，放进冷水里拔凉，她说“拔凉了，白菜才脆，不然腌出来软塌塌的”。最热闹的环节是踩酸菜。母亲会把凉透的白菜摆进缸里，一层白菜撒一层盐，盐要撒匀，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太多了酸菜会咸得发苦，太少了容易坏。摆完一层，就喊我和弟弟过来，让我们把脚洗干净 ，光着脚丫踩进去。脚丫子陷进软乎乎的白菜里，凉丝丝的汁液浸过脚底。弟弟总故意把汁水溅到我腿上，常常我们两个人打闹嬉笑到直不起腰。母亲就在旁边拿着长柄勺子，时不时把边上的白菜往中间拨，让我们踩匀些，别留空当，“不然冬天要吃烂酸菜”。

酸菜缸里漂白花

踩完酸菜，母亲就要往缸里注水了。

她拎着水桶，一瓢一瓢往缸里倒，眼睛盯着水面，直到水没过白菜两指深，就停下。因为“水过菜，不烂菜”——这是老辈传下来的规矩。水少了白菜露在外面容易坏，水多了会溢出来，两指深的水量刚好。

然后再让父亲搬来早就刷洗好的花岗岩压缸石放在白菜中间压上，石头表面粗糙，足有几十斤重，母亲需得看着石头慢慢把白菜压下去，水面往上冒了点泡，才满意地直起身说，“石头沉，菜才压得实，发酵得好”。接下来的日子，我和弟弟总会时不时地去看看酸菜缸。刚开始白菜是绿的，过段时间，水面上飘起一层白白的泡沫，我们以为菜坏了，急着喊母亲。

她走过来，用勺子舀起一点泡沫，闻了闻，然后笑着告诉我们说“这是‘漂白花’，是酸菜发酵好的样子，要是有黑沫才是坏了”。后来我才知道，这层漂白花是乳酸菌发酵产生的，是酸菜成熟的信号，老东北人都靠这个判断酸菜好不好——这是没写在书里的生活智慧，比任何教程都管用。那时候全家都等着酸菜什么时候腌好，等着母亲捞起第一颗酸菜出来美美地吃一顿汆白肉。

锅里的肉炖得软烂，酸菜吸满了肉香，一口下去，酸中带鲜，暖得能从喉咙一直热到肚子里。那时候家里来客，母亲总会做这道菜，如果客人夸酸菜好吃，她总是笑着说“自家腌的，没放啥调料，就是实在”。

咸菜坛里的清甜萝卜

如果你去东北人家，你一定能发现他们的咸菜坛里，总少不了萝卜条的影子，脆生生的，配粥配饭都合适，比买的咸菜更合胃口。

按东北的节气习惯，晒萝卜条爱选“霜降”后的萝卜，这时的萝卜经过霜打，糖分更高，晒出来的干条更甜。母亲选萝卜时，总要先拿在手里掂一掂，专挑那种“沉甸甸”的，她说“这样的萝卜不糠心，晒出来脆”。

她把萝卜洗干净，切成手指粗的条，不能太细也不能太粗——太细了晒完像柴火，太粗了晒不透会发霉。切好的萝卜条放进大盆里，撒上盐，用手抓匀，腌半个时辰，杀出水分，这样晒得快，还能入味。母亲腌萝卜时，手劲很大，抓着萝卜条来回搓，盐粒就慢慢化在萝卜的汁液里，她说“把水杀出来，萝卜条才劲道”。

晒萝卜条用的还是高粱杆帘子，母亲把腌好的萝卜条摊在帘子上，摆得整整齐齐，每根萝卜条之间都留一点空隙。等到萝卜条晒到干硬挺实，颜色也变成浅褐色时，就是晒成了，母亲会把它们收进袋子里，用一整个冬天慢慢吃。弟弟总爱偷吃半干的萝卜条，抓一根放在嘴里嚼，甜丝丝的，还带着点咸，我也跟着偷吃，萝卜条的清甜在嘴里散开，觉得比糖果还好。

母亲看见了，也不骂我们，只是让我们别吃太多，“吃多了齁得慌”。到冬天想吃萝卜条时，母亲会抓一把先泡在水里，泡软后再切成小段，用酱油、醋、辣椒拌一下，脆生生的，酸中带辣，还带着点甜，配着玉米粥吃，你绝对能多喝一碗。

后来，我去城里上学，再后来，在城里安了家。母亲每年都会给我寄干菜，黄瓜钱儿、土豆干、茄子条、萝卜条，还有几颗酸菜，装在密封的袋子里寄来。

我总跟她说，“妈，不用寄了，城里啥菜都有”。可她还是每年都寄，她说“这是老家的味，你小时候就爱吃”。

其实，现在的老家，也都买新鲜蔬菜吃了，年轻人也不怎么会晒秋菜。从平房到楼房，现在的房檐下空荡荡的，没地方挂那一串串的干白菜和玉米棒子，也再看不到苞米杆帘子了。

若偶尔有人家晒点土豆干，放在院子的角落里，也显得孤零零的，不像以前那样满院子都是。这两天，我尤其想念那个晒满了帘子的秋天，那些草木灰里的秋光，那些晒透了太阳的干菜，那些漂着白花的酸菜缸，它们都是母亲留给我的念想。

不管走多远，

不管过多少年，

只要吃到这些菜，

我就知道，

母亲还在，

老家还在，

那些温暖的时光，

还在。

腊月里的年味

最近，每次在超市看见冰柜里码得整整齐齐的速冻饺子，我总会想起老家偏厦里的那排大水缸。

它们约莫有一米二三那么高，釉色在常年的烟火气里褪得发暗，却像一排沉默的巨人，肩并肩地站在偏厦的阴影里。小时候我总踮着脚往缸里看，缸口比我的头顶还高，恍惚觉得我自己要是掉进去的话，准能在满缸的年货里被淹了，得仰着脖子喊半天才能有人听见。偏厦是父亲在母亲的三催四请下才终于在腊月前收拾好的，偏厦南边放着自留的口粮，西边一排一溜都是各种缸缸罐罐，大小不一。

一进腊月，它们就成了家里的 “宝库”：这口缸里码着的是冻得硬邦邦的各种馅儿的饺子，最常有的是酸菜的、白菜的、芹菜肉的，偶尔还会有牛肉萝卜的；那口缸里塞着收拾好了的整鸡、整鸭、带鱼、猪蹄，还有切好了的冻肉；中间那几口最满，装着各式各样的面食，有馒头，有白面豆包，青红丝糖馅儿的、豆沙馅儿的、红糖馅儿的，还有粘豆包、年糕，看着那些白胖子，感觉那甜香都能透过布袋子飘出来。

地下还有一溜排的小瓦罐，酱黄瓜、酱豇豆、咸鸭蛋、渍蒜……一个小小的偏厦，浓缩着家里一整年的收获。每次被派任务到偏厦取东西，我都踊跃得很，就看着那一屋子的好东西，觉得满足极了。

我不确切地知道母亲会不会有我这样的心理，但是因为这个家有她，才让在物资匮乏年代里的我们，闻到了那股独属于我们家的、腊月里稠得化不开的香气。

杀年猪

腊月里头一桩大事，是杀年猪。

天还没亮透，院门外就传来了脚步声——帮忙的左邻右舍，扛着自家的木架，拎着柳条筐，里面装着皮围裙和干净的毛巾……东北农村的规矩是，一家杀年猪，全村来帮忙。

不用招呼，到了时辰，乡亲们自然会带着家伙事儿上门的。母亲早早地就在灶台边忙开了，大铁锅里熬着米汤，蒸笼里蒸着玉米面的馒头，水汽裹着香气飘满了前院。“来来来，大家伙儿，先喝口热米汤，暖暖身！”她话音刚落，就有人扛着麻绳过来了，“嘿，屋里的，来，搭把手，把架子支起来！”叔伯们七手八脚地把木架子架在院子中央，力气大的，主动上前捆猪脚，还不忘提醒别人，“哎，你小心点，别让它挣开！”

这时候的母亲会端着一碗温水，站在旁边，等猪被吊起来，她就会在嘴里念叨，什么什么“莫怪莫怪”，什么“今年辛苦你了，来年”怎样怎样怎样……具体念叨些个啥，我不记得了，倒是想起帮着母亲杀家里那只养了一年的大公鸡时她念叨的是，“大公鸡，你别怪，今天死了，明年再回来。”

小时候的我常常笑喷，一来觉得这禽畜根本听不懂嘛，二来笑母亲迷信。可这，不是迷信，是东北民俗里的 “敬畜恩”，是农家人对生灵的体谅——这头猪，吃糠咽菜一年，陪着全家熬过了春播秋收，杀它的时候啊，总是有分复杂的舍不得。

杀年猪

当年家里请的杀猪匠是谁，我是根本记不得了，只记得他把磨得发亮的刀子别在腰上，先围着猪转了两圈，然后就瞅准了血脖，一刀子下去，猪血就顺着瓷盆沿汩汩的流出来了。

母亲早在盆里撒了盐，盐能凝血，等会儿灌的血肠才会嫩。这时候早有邻里的婶啊娘啊蹲在旁边帮忙一起搅猪血。一头猪统共也就那么些血，那血肠可金贵着呢。褪猪毛的时候最热闹。杀猪匠用瓢往猪身上浇热水，水温得是 “下手不烫又能褪毛” 的程度，那年代可没什么水温计，全凭经验，必得是手把利索的才是一顶一的好手，要不然，腊月里数九寒冬的，大冷的天儿，磨磨唧唧毛都弄不干净，得遭乡亲们白眼的。

这时候的我，基本只能远观了，倒是弟弟因为是小小子，不害怕，跟着小伙伴们围着看热闹，我都羡慕坏了。分割猪肉的时候，杀猪匠刀工利落，真个见识了什么是庖丁解牛，哦，是解猪。五花肉片下来，留着做汆白肉；里脊肉切成长条，炒菜、做丸子都好吃；腿肉分成大块，用雪埋在缸底，雪是天然的冰箱，比冻在外面还保鲜；板油切成小块，放进大锅里熬成荤油，够用大半年了。

中午的杀猪菜最香。母亲把“猪下水”收拾干净，猪肝切薄片，猪血灌成血肠，再把腌好的酸菜切丝，放进大铁锅里炒出香味，加入煮肉的高汤，五花肉片再放进去，再丢几片姜、几个干辣椒，煮上二十分钟左右，等老汤沸腾好了，揭开锅盖再把血肠放进去咕嘟咕嘟，最后撒把葱花就能出锅了。

乡亲们围坐在炕桌边，端着大碗吃菜。男人们就着高粱酒谈论着四邻八村的正经儿事，女人们则屋里屋外地顾着饭局，看看哪家的孩子没吃着最嫩的血肠，哪一桌的碗里该续上酸菜汤……

这一天的母亲，笑都挂在脸上，一直等到饭席都收拾完了，她再把剩下的肉按部位分好，包起来，给每家再装一份带走——乡亲们帮了一年的忙了，春播时帮着耕地，夏天时帮着换水灌田，秋收时帮着收玉米打稻子，这有年猪可杀的时候，总得让大家好好吃顿好的。乡亲们照常总是要推辞一番的，但他们拗不过母亲。其实，母亲这么做，是农村人最基本的人情往来——你帮我耕地了，我给你送点肉；你帮我浇地了，我给你拿点菜，礼尚往来，都是应该的。

包冻饺子

杀完年猪，就该包冻饺子了。

呼伦贝尔人包冻饺子，从来不说“包多少个”，只问“包几袋面”—— 一袋面五十斤，来帮忙的人通常进门第一句话就是，“你们家，今年包几袋面呀？”所以，你说，这包饺子是不是个大工程？

母亲说“饺子是元宝，多包点，来年日子会更好”，这是民俗里的好彩头，也是实实在在的考量：冬天天冷，不用每天都做菜，煮一锅饺子就饭菜都有了，特别省事儿。

定好了包饺子的日子后，母亲就要开始准备了。首先，也是最要紧的，要把馅儿先备好了，酸菜馅儿，无疑是主角。一大早，母亲从漂着白花的酸菜缸里捞出酸菜，分装在几个盆里，拿到菜墩边上，一边叮嘱我别剁着手，一边教我怎么剁。

姨娘婶子加上我，叮叮哐哐一上午，从酸菜到白菜到芹菜，从姜末到葱花，剁的得有好几大盆。我常想偷懒就偷瞄母亲，那时候我会发现母亲眼里全是餍足，可我，扶腰捶背地就犯愁多了，“这么多，可啥时候能包完呀”？

每次听我叨咕，母亲就会抛过来一句，什么“眼是懒蛋，手是好汉”，什么“望山累死牛。”也不知道小学四年级都没读完的她，怎么就知道那么多道理，还句句精炼，句句在理，把我这个比她高一年级的小学生，佩服得五体投地。

好吧，干！

午后，陆陆续续，邻里的婶子大娘叔叔伯伯们早早地就来了，各自带着自家包饺子的工具。

男人们负责和面，这可不光是个力气活儿，面还要和得 “不软不硬”，太软了饺子皮容易破，太硬了擀着费劲儿。他们揉面的，额头上冒汗珠是常有的事。女人们则分工明确：负责擀面皮的，擀的皮要中间厚、边缘薄，像个圆月亮，因为这样的皮，好捏合，饺子冻的时候还不容易裂肚子；负责包饺子的，不拘快慢，也不管好不好看，首要一条不能让饺子冻开了口。

都是干惯了农活儿的好手，饺子包的自然都是又快又好，花样也多：元宝形的，两头翘起，中间圆胖，果然像个小元宝；和尚头的，饺馅肚子圆滚滚的，看着就厚实；还有掐边的，饺子边儿像小姑娘的裙摆。接下来就是我和弟弟上场了，我们的任务是 “摆饺子”。我们比赛着把大人们包好的饺子一个个摆在高粱杆帘子上，要摆得整整齐齐，因为得省着点地方，怕包得快冻得慢，帘子不够用；摆的时候，饺子也不能叠在一起，因为叠着冻不透，还容易粘在一起。

呼伦贝尔的冬天，天寒地抖，是个天然的大冰箱，帘子往院子里一放，个把钟头饺子就冻得硬邦邦的。父亲会把冻好的饺子按馅料的不同装进不同的粗布袋子里，扎紧口，放进大陶缸，等缸差不多满了，还要在缸口盖一层塑料布，再压块石头，防着老鼠进去，也防着返潮。

包冻饺子

每年腊月，一到包饺子的时候，也是我们孩子们最欢乐的时候，因为为了答谢来帮忙的乡亲，母亲会备些糖果、瓜子、花生，还有茶水来招待大家。

糖哎，那可是平时难得吃上一颗的稀罕物。所以，为了多吃上几颗糖，我和弟弟得拼了命地好好表现，以求得母亲的表扬，多得那么几颗。不只是为了解馋，也是为了拿去在小朋友们当中炫耀。这个时候，村里半大的男孩儿们，也爱来凑热闹。他们会恶作剧一样的，趁饺子拿在帘子上等着冻透的时候，趁家主不注意，东家顺一盘酸菜馅的，西家捞一小盆白菜馅的，挑挑拣拣几户人家以后，聚在一起煮了吃。

然后，然后第二天村里就有了评头乱足的评语传了出来：什么东家的饺子油大，西家的饺子肉少，张家的饺子太咸，李家的饺子太淡……

好嘛，明明是偷吃，还吃得这么嚣张的，少见！

腊月的日子，就在忙碌中，一天天过去。偏厦里的水缸，渐渐被年货填满，那排沉默的巨人，仿佛也有了生气，散发着温暖的年味。…… ……

腊月里的年味

包完饺子，就该蒸豆包馒头了。

东北的豆包种类多，有粘豆包、大黄面豆包、青红丝糖馅儿豆包，等等等等，每种都有讲究。

母亲蒸豆包，要忙活个几天，因为豆馅做起来麻烦，红豆要泡发，要煮烂，青红丝要剪成碎末，还要先面团发酵，小时候家里可没有酵母那种东西，全是用自制的发面团子，所以，一冬天的面食好与坏，全靠的是母亲的手艺。

不过，母亲的手艺也是一回生二回熟地练出来的，小时候正经儿吃过她能砸死人的硬面疙瘩呢。现在想想，母亲真心不易，生活中的这些知识与技能，她全是靠自己琢磨研究出来的，在那个啥啥都短缺的年代，做失败的时候，最心疼难过的其实是她自己。

红豆是自家产的，用前得把坏豆、瘪豆挑拣出来，因为掺了坏豆煮出来的豆沙会发苦。

煮红豆时，母亲会在锅里放一点食用碱，她说“碱能让红豆更容易煮烂，豆沙更细。”煮好的红豆不急着揭开锅盖，得闷一会儿，然后等灶上不烫，锅内还有余温的时候，揭开锅把棉白糖加进去，然后再用勺子搅拌捣碎，直至豆碎成沙——至于煮好的红豆锅里要剩多少水才更适合搅拌成沙，放多少糖才口感不淡不腻，就象中药配方里的什么什么“少许”一样，那全都是母亲的熟能生巧的经验了。

蒸豆包

我们家的豆包，跟别人家的不同之处，除了在馅料上，还在外形上。

我想如今你在超市里买到的豆包，如果不看外包装，不掰开看里面，光从那圆光光的外形，是很难区分那是馒头还是带馅的包子的，对吧？

但是，母亲做的一看就能区分开来，因为我们家的豆包都是先用模子压过再上蒸屉蒸的。

模子多种多样，有福禄寿喜，有梅兰竹菊，有吉祥花草万字回纹，我们管这道程序叫刻饽饽。

做之前要先用浮面撒在模子上，然后把包好的豆包摁实在模子里，然后再倒扣出来，看看花样儿有没有刻上去，看看馅料有没有被挤破，直到一个个精美的点心有模有样地被摆上蒸笼时，你往锅里瞅一眼，那可真是赏心悦目。

当然，由于入屉蒸时面团会有膨胀，纹理会稍稍变浅，不过，倒是浅得刚刚好，让出锅的这些面点外皮油亮亮的同时，还有着传统纹样的精美。其实这样做点心，会比别人家多费不少事。

因为模子就那么大，为了适合模具，母亲得把每个豆包的面皮和馅料算准，面皮多了不行，多了超出模子的面皮蒸出来特别难看，馅料多了也不行，馅料多了，在压模子的时候会被挤出来。但就为那看起来的舒心好看，哪怕在我们还小没人帮她的年景里，她也会一个人一个个地刻着饽饽，把她心中的年货准备完。

你看，不论穷富，母亲对生活的热爱都在她的日常里体现得淋漓尽致。

蒸豆包用的是还是家里那口大铁锅，“三蒸三焖”后，又暄又软的豆包出锅啦。照例，母亲会把头几锅出的品相最好的那些挑拣出来，给左邻右舍送去，不言声地感谢着乡亲们这一年的善意。

我虽然最爱看的是母亲的这些刻了纹样的豆包，但最爱吃的则是她做的粘豆包。粘豆包是自家的粘大米磨成面做的，跟趁热吃馒头豆包吃那一口暄软不一样，粘豆包得等它出锅后凉一凉，凉到手触不那么粘时，满满蘸上白砂糖，一口下去，甜滋滋，软糯糯，哏啾啾的，当真人间美味。

每到这个时间，母亲总要看着我少吃，她怕我吃多了不消化，肚子疼。我现在家里的冰箱里，还冻着今年春节母亲给我拿回来的粘豆包呢，一直舍不得吃：那是妈妈的味道，吃一个少一个了……

稀罕物

偏厦里的水缸，除了装饺子、猪肉、豆包，还有一口小缸里藏着干菜，除了秋天家里晒的菜，还偶尔会有一些“稀罕物”，比如说海鲜料。

老家不靠海，海鲜料难得，遇上机会得个一两盒，母亲会把它们当作宝贝一样，轻易是不用的，用油纸包着，放在缸底，非到年节不拿出来。不过我想，至今她可能都不知道，她藏着的这些好宝贝，常常被我和弟弟给抽条。

我们太好奇那些个小东西了，偷偷打开纸包，里面有小螃蟹、小银鱼、小虾米，小螃蟹比我的掌心还小，小银鱼还没有我的小拇指长，小虾米里偶尔有个头大的。

不过这些，无一例外，都会进入我们俩的腹中，咸是真有点咸的，但就是觉得好吃。因为这罕见物不多，要想全家吃个够是不可能的。

母亲有办法，她拿来做汤，这汤总能每人喝它个一大碗吧？或者拿来做火锅底料，不用说，汤底也是鲜美无比的。她呀，总是有办法让我们一家在穷苦岁月里也觉不出世道的艰难来，日子总是有盼头的。

除了大的陶缸，偏厦的地下还一溜排着小瓦罐，里面装着酱黄瓜、酱辣椒、咸鸭蛋、咸鸡蛋。这些咸菜是冬天的 “配菜”，配粥，配饭，都离不开它们。

母亲总说 “冬天菜少，咸菜能佐菜吃，还能解腻”。但我小时候臆想过，母亲把咸菜做得这样好吃，因为咸菜咸，好下饭，省菜吧？毕竟呼伦贝尔冬天的菜多金贵呀，是吧？

唉，母亲呀，真心不易。

年味儿

过年的时候，一家人围坐在炕桌旁，父亲打开陶缸，拿出冻饺子，母亲放进锅里煮，弟弟跑去拿豆包，我则打开小瓦罐，拿出酱黄瓜、咸鸭蛋。

饺子煮好了，热气腾腾的，咬一口，酸菜馅儿的咸香、猪肉的鲜美，在嘴里散开；豆包蘸着白糖，甜滋滋的；酱黄瓜脆生生的，解腻又下饭……

亲戚们也来了，大家围坐在一起，吃着饺子，聊着天。窗外飘着雪花，屋里温暖如春……

那是我童年最幸福的时光，那里有呼伦贝尔冬日里的烟火气，有农家人的淳朴情，有母亲对家人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