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 味觉记忆里的流金岁月

胡建

<p class="ql-block">每当记忆的闸门打开,1965至1976年间在荣校度过的那些与"吃"相关的往事便如潮水般涌来。在那个物质相对匮乏的年代,食物不仅是我们成长的养分,更是那个特殊岁月里最温暖的人间烟火,最鲜活的生命印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杀年猪:春节的盛大序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冬至一过,荣校里最令人期待的就是杀年猪了。那些猪都是荣校厨房自己喂养的,猪圈房靠在院墙边的角落里,平日里就是我们孩子们的乐园。放学后,我们总爱跑到那里,看厨房的叔叔们用剩饭剩菜喂猪。那些猪吃食时发出的"啪啪"声响,把菜根嚼得津津有味的模样,看着就让人莫名地感到满足。</p><p class="ql-block">杀年猪的日子通常选在腊月二十前后,在大厨房(荣军灶)和小厨房(职工灶)之间的空地上进行。那天一大早,整个荣校都弥漫着一种节日前特有的忙碌气氛。厨房的叔叔们早早烧起一大锅滚烫的开水,蒸腾的热气在冬日清晨的冷空气中形成团团白雾,远远看去就像在施展什么魔法。</p><p class="ql-block">高叔叔、胡叔叔、石叔叔他们系上长长的蓝色围腰,那围腰上满是经年累月留下的油渍,记录着无数个为众人烹制美食的日子。他们从角落里拖出专门用来杀猪的厚实长凳,那长凳因为常年使用,已经被磨得油光发亮。四五个壮实的厨房叔叔合力把猪拖出来,按在长凳上。这时,胡叔叔会麻利地取出锋利的杀猪刀,只见寒光一闪,刀子精准地捅进猪的脖子,鲜红的猪血顿时如泉水般涌出,被事先准备好的大搪瓷盆接住。胆小的女孩子们立刻闭上眼睛,男孩子们则既害怕又好奇地偷看。</p><p class="ql-block">待猪停止抽搐,周叔叔拿出气枪,从猪脚处往猪身里打气。随着"噗嗤噗嗤"的声响,猪身渐渐鼓胀起来,最后变得圆滚滚的。接着,叔叔们用木瓢舀起滚烫的开水,均匀地浇在猪身上。烫过的猪毛很容易就被刮掉,不一会儿,一头赤条条的大白猪就呈现在众人面前。胡叔叔再用杀猪刀开膛破肚,内脏被小心翼翼地取出,大肠小肠被装进大箩筐里,准备后续的清洗和加工。</p><p class="ql-block">在那个文化生活匮乏的年代,看杀年猪就像观看一场精彩的大戏。但更让我们期待的是杀猪后的年夜饭。厨房会倾其所能,做出平时难得一见的佳肴:色泽红亮的肘子、摆盘精美的传盘、配料丰富的红烧什锦......这些都是那个年代的奢侈品,足以让我们这些孩子盼上整整一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推汤圆:团圆的仪式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春节的另一件大事是推汤圆。一进腊月,妈妈就开始张罗着准备做汤圆的材料。她早早买回上好的糯米,用清水浸泡整整一夜。第二天清晨,全家人一起到病区食堂唯一的石磨边推磨。</p><p class="ql-block">石磨发出的"咕噜咕噜"声,在清晨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悦耳。我负责一小瓢一小瓢地往磨心里加浸泡好的糯米,看着雪白的米浆从磨缝间缓缓流出,在磨盘出口处用布口袋接住。那种期待的心情,至今想起仍会感到温暖。</p><p class="ql-block">推完磨,我们要把装满米浆的布口袋抬回家,挂在屋檐下让水分自然滤出。待米浆变成固态的米粉团,妈妈会细心地将它们分成一个个小块,放在簸箕里晾干。那时因为贮藏条件有限,时间久了汤圆粉会微微发红,但大人们都说这是好兆头:"汤圆粉子发红,来年会走红运。"</p><p class="ql-block">汤圆芯子的制作更是讲究。红糖要选地道的土红糖,白糖是难得的珍品,芝麻要提前炒香,核桃要仔细剥出完整的仁。这些都是平时舍不得吃的奢侈品,只有在过年时才会毫不吝啬地拿出来。包汤圆时,全家围坐在一起,有说有笑,其乐融融。</p><p class="ql-block">煮汤圆时,爸爸总是守在锅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说:"待汤圆浮起来就好了。"煮好的汤圆洁白如玉,软糯香甜,咬一口,滚烫的糖汁从嘴角流出,那种幸福感至今难忘。</p><p class="ql-block">记得后来有一次,张同学的重庆亲戚寄来机制干汤圆粉,在那时可是稀罕物。他知道我老父亲最爱吃汤圆,特意做了一锅,连夜请我父亲去尝鲜。这件事让我深深感受到,在那个质朴的年代,一份美食就能传递最真挚的情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妈妈的味道:醡海椒的温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金秋时节,是制作醡海椒的最佳时候。妈妈总会挑选最饱满的红海椒,在我们住的两排青砖房中间的空地上晾晒。阳光下的红海椒格外鲜艳,像一串串红宝石,在秋风中轻轻摇曳。</p><p class="ql-block">待海椒稍蔫,妈妈就开始动手制作。她用菜刀细细地切碎海椒,那"咚咚咚"的切菜声,至今还在耳边回响。切好的海椒与磨成粗粉的糯米混合,加入适量的盐和香料,然后小心翼翼地装进坛子里。盖上坛盖,在坛沿加上清水密封,接下来就是等待时间的魔法。</p><p class="ql-block">约莫半个月后,打开坛盖,一股独特的酸香味扑鼻而来。取出的醡海椒在房檐下的柴火灶上,用菜籽油煎到糯米粉呈金黄色。这时,整个家属区都弥漫着红海椒、糯米和炼油混合的独特香味,引得左邻右舍都探头张望。</p><p class="ql-block">吃饭时用筷子夹一小撮,嚼起来辣中带脆,香中回甜,简直是下饭的极品。妈妈总是把做好的醡海椒分送给邻居们,大家赞不绝口。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这不仅是食物的美味,更是邻里情谊的见证。</p><p class="ql-block">我们这些孩子甚至会在嘴馋时,偷偷把碗柜里吃剩的醡海椒拿来当零食吃。虽然会被妈妈说"败家",但那酸辣可口的滋味,实在让人欲罢不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自然的馈赠:气柑的甜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荣校里种着很多气柑树,平时大人们不允许我们随便采摘。但在那个零食稀缺的年代,我们总是忍不住去摘一些还未完全成熟的气柑解馋。</p><p class="ql-block">渐渐地,我们摸清了哪棵树结的果子最好吃。任二娃家门前的"吊冬柑"——就是在气柑头部挂枝的那方有个凸起,特别甜美。还有小厨房旁边那棵高高的柑子树,上面结的果子个儿特别大,虽然采摘难度大,但为了那口甜美,我们都愿意冒险。</p><p class="ql-block">记得有一次,蒋莽子带着我们这些小一点的孩子,偷偷摘了几个大气柑,然后钻到大礼堂舞台下面分着吃。舞台下的空间很隐蔽,光线从木地板的缝隙漏下来,形成一道道光柱。我们小心翼翼地剥开气柑,酸甜的汁水溅到脸上,大家互相看着对方的花脸,忍不住笑作一团。虽然气柑还带着些许酸涩,但这种"冒险"得来的果实,让我们大饱口福的同时,也感受到了童年的快乐。</p><p class="ql-block">到了秋天,气柑完全成熟后,业余辅导员刘叔叔会组织我们小朋友正式采摘。我们扛着竹竿,提着大箩筐,兴高采烈地来到柑树下。大孩子们负责打柑子,小孩子们负责捡。金黄色的气柑像小灯笼一样从树上落下,我们在树下欢快地奔跑、捡拾,空气中弥漫着柑橘特有的清香。</p><p class="ql-block">采摘好的气柑被装进大箩筐,然后由我们分送给荣军休养员叔叔和每家每户。这一刻,气柑不再只是水果,而是荣校这个大家庭共享收获和喜悦的象征。休养员叔叔们接过气柑时脸上的笑容,邻居们互相推让着要把大的留给别人的情景,都深深印在了我的记忆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白果:古树下的美味冒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荣校水塔后面和靠院墙的猪圈房之间,生长着八九棵高大的白果树。大人们说,这些树是荣校之前的长寿寺和济姑寺传下来的古树,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每到金秋时节,银杏叶变得金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而树上也会挂满累累的白果。</p><p class="ql-block">我们这些孩子很快就发现,靠沟边的那棵白果树结的果子最大最好吃。周末等大人们上班后,我们就偷偷跑到白果树下。有的用长竹竿打,有的用石头扔,胆大的孩子干脆爬上树去摇树枝。成熟的白果像雨点一样落下,我们在树下欢呼着、争抢着,好不热闹。</p><p class="ql-block">刚摘下来的白果有一层厚厚的外皮,需要立即处理。我们就在沟边用手搓去果皮,露出椭圆形的浅白色果仁。果皮有一种特殊的臭味,搓过白果的手两三天后皮肤会变成褐色,接着还会脱一层皮。但为了美食,这些都算不了什么。</p><p class="ql-block">处理好的白果拿回家,放在窗台外的灶台上用柴火炒熟。火候大了,白果会"嘭"的一声爆裂开来,这时我们赶紧用笋壳做的锅盖盖上,生怕被爆出的果肉烫到。炒熟的白果分给小伙伴们,每人揣一些在衣袋里,可以享用好久。</p><p class="ql-block">大人们告诫我们,白果的芯子不能吃,说那是"金娃娃",吃了会中毒。后来才知道,那是因为里面含有氢氰酸。炒熟的白果味道清香,回味微甜,是那个清贫年代我们自己动手创造的美食。更重要的是,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学会了辨认植物、掌握了简单的烹饪技巧,更懂得了分享的快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瓢儿果:树梢上的小确幸</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我们住的那排青砖平房后面,篮球场的前面,生长着几棵高大的瓢儿果树。这种属于高大乔木的果树结的果实很特别——瓢儿果长在一个似调羹样的花萼边缘,通常一个"调羹"上长有三四粒种子,大小跟花椒差不多。</p><p class="ql-block">打瓢儿果是我们秋天最爱的活动之一。用石头或者竹竿打树枝时,瓢儿果会旋转着飘落下来,像一个个小降落伞,好看极了。我们仰着头,追着飘落的果实奔跑,时不时会被掉下的果子砸中脑袋,引起一阵哄笑。</p><p class="ql-block">打下来的瓢儿果拿回家炒熟后,揣在裤包里,是我们最好的零食。炒熟的瓢儿果吃起来脆香脆香的,带着一种独特的坚果风味。虽然每颗果子只能吃到一点点果肉,但那种自己劳动得来的美味,让每一口都显得格外珍贵。</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时光深处的回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如今,四十多年过去了,这些关于"吃"的记忆却依然鲜活。从杀年猪的热闹,到推汤圆的温馨;从醡海椒的香辣,到气柑的酸甜;从白果的清香,到瓢儿果的脆香......这些味道不仅滋养了我们的身体,更温暖了我们的心灵。</p><p class="ql-block">在那个物质相对匮乏的年代,荣校就像一个温暖的大家庭。大家同甘共苦,分享着有限的物质资源,却创造出了无限的精神财富。一锅醡海椒,传递的是邻里之间的情谊;一碗汤圆,承载的是家人之间的关爱;一个气柑,分享的是集体生活的温暖;一把瓢儿果,品味的是自给自足的乐趣。</p><p class="ql-block">这些记忆让我明白:真正的美味,不在于食材的珍贵,而在于其中蕴含的情谊;真正的富足,不在于物质的丰裕,而在于心灵的充实。荣校岁月里的这些味道,已经深深烙印在我的生命里,成为我人生中最珍贵的财富。</p><p class="ql-block">每当我在现代化的超市里看到琳琅满目的食材,在装修精美的餐厅里品尝各种美食时,我总会想起荣校里的那些简单却充满温情的味道。它们提醒着我:勿忘初心,珍惜当下,感恩生活。</p><p class="ql-block">如今,我也常常尝试着复制记忆中的那些味道。按照妈妈的方法制作醡海椒,依着童年的记忆炒白果,学着爸爸的样子煮汤圆。虽然现在的食材更加丰富,制作工具更加先进,但总觉得缺少了点什么。也许,缺少的就是那个特殊年代特有的生活气息,就是左邻右舍互相分享时的温暖情谊,就是全家人围坐在一起的其乐融融。</p><p class="ql-block">荣校的"食光",不仅滋养了我的童年,更照亮了我的人生道路。这些记忆,将永远温暖着我的心灵,直到永远。它们让我懂得:生活的真谛,不在于你吃了什么,而在于你如何吃,与谁一起吃,以及在吃的过程中体味到的人生滋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