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樊永福

彭堡岁月

<p class="ql-block">《我的父亲樊永福》</p><p class="ql-block">我的父亲叫樊永福。在许多外人看来,他或许只是西海固土地上一位平凡的农民,但在我的记忆里,他是一座沉默的山,而2004年春天固原火车站月台上的那个夜晚,是这座山投下最深最长影子的一刻。</p><p class="ql-block">那年的春节刚过,空气里还残留着爆竹的火药味和节日的余温。我即将踏上前往大同的求学之路。固原开往银川到山西的绿皮火车,是夜里十一点多的过路车,像一条疲惫的钢铁巨龙,喘息着穿过西北的苍茫夜色。</p><p class="ql-block">我和几位同去山西的同学相约在固原火车站等候。候车室里人声嘈杂,混合着方便面的香气、烟草的氤氲和离别的愁绪。我们这群半大的小子,背着沉甸甸的行囊,也揣着各自对远方的憧憬与不安,随着人流慢慢挪向月台。</p><p class="ql-block">固原的月台很特别,它建在半山腰上,二月的风毫无遮拦,依然凛冽如刀,刮在脸上生疼。就在火车即将进站的广播嘶哑响起时,我忽然在昏黄摇曳的灯光下,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踉跄着奔上月台——是父亲,樊永福。</p><p class="ql-block">他像是从某个紧急的酒局上匆匆撤下,棉袄的扣子似乎都扣错了位。走近了,一股熟悉而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他喝得确实有点多,脸颊泛着高原红,额上沁着细汗,但那双总是混浊的眼睛,此刻却像探照灯一样,急切地在攒动的人头中锁定了我。</p><p class="ql-block">“卯卯!”他一把拉住我的胳膊,手心粗糙而温热,随即将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塞进我怀里,“这是我儿子卯卯,要去大同上学了!”他不仅对我说,更像是对着我身边的每一个同学,宣告着这个事实。语气里带着酒后的絮叨,更带着一种我不曾察觉、如今想来却心头一酸的骄傲。</p><p class="ql-block">那包东西具体是什么,岁月的尘埃早已掩埋了细节。无非是些饼干、水果,或许还有他偷偷塞进去的钱……。只记得他反复地叮咛:“路上小心,看紧行李。”“到了就给村口小卖部打电话,我等着。”“钱……钱够不够?”……少年的自尊心,在同学们或好奇或善意的目光下迅速发烫、膨胀。我对他微醺的醉态、略显啰嗦的关怀感到一阵难为情的窘迫,只得低声地、不耐烦地推着他:“知道了,知道了!你都说了多少遍了,快回去吧,天这么冷!”</p><p class="ql-block">父亲怔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的光似乎暗了一瞬。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转身,走进了月台更深处的阴影里。他的背影在清冷的灯光下有些摇晃,步履也不再稳健,那件旧棉袄裹着的微胖身躯,慢慢融进了固原早春的寒夜里,成了一个越来越模糊、却越来越沉重的轮廓。</p><p class="ql-block">就在汽笛拉响、火车缓缓启动的瞬间,许多个被我当时忽略的疑问,像冰冷的铁轨,猛地撞进我的脑海——固原火车站建在这半山腰上,深更半夜,没有班车,他是怎么从二十公里外的彭堡家里赶来的?他是骑了那辆哐当作响的自行车,还是一路跌跌撞撞地步行?站台管理严格,他又是如何在列车即将开动的最后时刻,说服工作人员放他进来的?是递上了一根卑微的香烟,还是反复诉说着“我儿子要出远门了”的急切?而送完我之后,这个喝了酒、一身疲惫的中年人,樊永福,又要怎样独自一人,去面对那二十公里漆黑、崎岖的山路?</p><p class="ql-block">车轮滚滚,载着我奔向陌生的远方。那个曾经让我觉得窘迫、恨不得快点结束的瞬间,却在往后岁月的长河里,被反复冲刷,愈发清晰,金光闪闪。原来,最深沉的父爱,从来不是华丽的言语和从容的告别,它恰恰就藏在那些让我们当时感到不耐烦的、笨拙的、甚至有些狼狈的细节里。</p><p class="ql-block">如今,当年那个急于推开父亲的少年,也早已为人父,在生活的洪流中,真切地体会到了“父亲”这两个字背后,那如山般的沉默与不易。而那个夜晚,固原火车站月台上,父亲樊永福醉酒送行的背影,非但没有被时光磨灭,反而在记忆的迷雾中切割得越来越深刻,越来越清晰。</p><p class="ql-block">清晰成我生命里,一座永不迁移的站台。无论人生的列车开往何方,回头望去,他总在那里,站在2004年春天的寒风里,用他笨拙而滚烫的爱,为我照亮前路。</p> <p class="ql-block">《背影》的最后一页在我指间轻轻合拢,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朱自清笔下那个蹒跚穿过铁道的背影,与另一个刻骨铭心的背影在泪光中重叠——那是2003年的秋天,我的父亲樊永福,在大同大学偌大的校园里,为一个穷孩子的学费四处奔波的背影。</p><p class="ql-block">西海固的黄土啊,早把我们一家的指望都晒得龟裂。那一年开学前夜,父亲把东拼西凑的一万元摊在炕上,昏黄的煤油灯下,一张张纸币像枯叶般铺开。他把钱分成四份,三份送妹妹弟弟入了学,最后一份用手帕仔细包了又包,紧紧攥在手心,送我北上大同。校门口,他拍拍我的肩,手掌粗糙得像老榆树的皮,硌得我生疼:"进去吧,剩下的交给爹。"可我分明看见,他转身时用袖口飞快地抹了把脸。</p><p class="ql-block">大同大学的校园大得让人心慌。整整两百亩,对一个第一次出远门的西海固农民来说,这简直是一座望不到边的城池。父亲站在校门口,眯着被黄土磨砺过的眼睛打量这片陌生的土地,像一株被连根拔起、移植到异乡的老树。</p><p class="ql-block">2003年9月11日,我们同时抵达大同。安顿好我排队,父亲便直奔行政楼。我永远记得他走进校长办公室前的那个瞬间——他站在气派的木门前,深吸一口气,用力理了理那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像是要理平所有生活的褶皱。他的手在衣襟上反复摩挲,那个动作里藏着一个农民父亲全部的自尊与忐忑。</p><p class="ql-block">"校长,我是樊永福,娃叫樊......"</p><p class="ql-block">话还没说完,校长便摆摆手:"按规定来。"</p><p class="ql-block">父亲的背影在那一刻,明显地矮了半截。我看见他肩膀微微一颤,像被什么重物狠狠砸了一下。</p><p class="ql-block">可他没放弃。他就等在会议室门口。光洁的大理石地面映照着他沾满黄土的布鞋,每一次有人经过,他都赶紧站起身,赔着笑:"就说几句话。"那个微微佝偻的背影,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那么孤单,却又那么固执。阳光透过窗户,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西海固山梁上那棵孤独的白杨,在风中倔强地站立。</p><p class="ql-block">门终于开了。父亲几乎是跑着到我面前,扬了扬手里的纸条,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批了!校长特批,可以先欠着!"不知何时下起的秋雨打湿了他的衣裳,雨水顺着花白的鬓角流下,分不清是雨是汗。那双因常年劳作而浑浊的眼睛,此刻亮得像暗夜里的星,就这样照亮了我迷茫的前程。</p><p class="ql-block">送他去车站时,秋风格外凉。他花白的头发在风里乱着,像西海固荒野上的枯草。手里紧紧攥着来时的帆布包,他假装专心地检查车票,始终不敢看我的眼睛。我知道,这个从不轻易落泪的西北汉子,是怕我看见他眼里的不舍。</p><p class="ql-block">车要开了,他忽然转身,往我手里塞了一卷带着体温的钞票:"留着吃饭。"那卷钱还留着他的体温,皱皱巴巴的,每一张都浸透着黄土的印记和父亲的汗水。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省下的路费——整整十六个小时的归途,他滴水未进。同乡李艳霞的父亲后来红着眼眶告诉我,我父亲在火车上嘴唇干得发白,却连最便宜的矿泉水也舍不得买。"你爸爸就那么干坐着,望着窗外,一动不动,像个泥塑。"</p><p class="ql-block">中巴车扬起尘土,那个背影在九月的风里渐渐模糊,最终化作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天际线上。和朱自清的父亲一样,我的父亲也留给我一个永远的背影——不那么伟岸,甚至有些狼狈,却实实在在地,用他单薄的脊梁撑起了我全部的天空。</p><p class="ql-block">如今,我在明亮的办公室里喝茶,父亲却早已不在人世。但那个在秋雨中固执等待的背影,始终立在我生命的地平线上,从未远去。它无声地告诉我:爱,真的可以让一个西海固的农民,在千里之外的异乡,为他的孩子赊来一整个未来。</p><p class="ql-block">父亲后来告诉我,他从来不怕丢人,不怕吃苦,就怕看见我们眼里的光熄灭。"你们眼里有光,爹就有使不完的劲。"</p><p class="ql-block">这世上有无数动人的背影,但只有一个背影,会在雨中的大学校园里,为你赊来整个春天。而今春深似海,桃李芬芳,那个赊春天给我的人,却再也看不见他亲手为我挣来的四季了。每当我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中总会浮现那个秋天,浮现父亲在雨中奔跑的身影——那不仅是一张学费欠条的获批,更是一个父亲用他最笨拙也最真诚的方式,为我推开的世界的大门。</p><p class="ql-block">只是,当我终于读懂这个背影的全部含义时,那个给我全世界的男人,已经走远在时光的尽头,留给我一个永远追赶不上的、越来越模糊的背影。</p><p class="ql-block">《我的父亲樊永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