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畔书

春★天

灯 畔 书

案头这盏灯，已守了我十五年。黄铜灯座早褪去簇新的光泽，覆着一层温润的包浆。灯罩素白，积着薄灰，如岁月轻覆的笺纸。我陷在旧藤椅里，看茶汤由琥珀转为浅金——这是陈年普洱，滋味醇厚，恰似中年心境，不起微澜。

窗台文竹疏影横斜，在壁上作淡墨写意。青瓷盏中茶烟袅袅，将夜色纺成半透明的丝。

这般年岁，终于与孤独和解。年少时总向往喧嚣，要在人群里确认存在；如今却贪恋这方寸清寂，任思绪沉潜，如石落深潭，只闻得自己的回响。人生行至中途，始悟得静默的深意——它让过往沉淀，让锋芒内敛，让生命显露出朴素的质地。

每有块垒难消，便走向这满架诗书。指尖掠过泛黄的书脊，如抚触时光的年轮。那些炽热的抱负、未竟的远志、错失的机缘，都安睡在这些竖排的字里行间，等待某个无月的夜被温柔唤醒。

记得也是深秋，风里飘着丹桂的清芬。在城南旧书肆的逼仄过道，我正欲取那册《苇丛集》，却与另一只苍老的手相遇。抬眼望去，是位鬓角飞霜的长者，眼中含着同样的惊喜。相视一笑间，竟有种无需言说的懂得。

中年的情谊，淡如清水。是茶凉了再续的从容，是深知各有舟船要渡的体谅，是读懂彼此眉宇间的风霜却不点破的默契。就像这盏灯，不必言语，只是静静照亮。

灯光依旧，是最忠实的故人。它照见过我挑灯夜读的身影，也见证过那些来了又走的春秋。倘若此刻，有风从山坳吹来，带着夜露的微凉，轻摇这扇虚掩的窗——

我大概会抬眼望去，不见故人，只见疏影摇动。然后为自己续上热茶，听远处隐约的市声。直到晨光熹微，直到把中年这盏渐凉的茶，喝出温润的余韵。

目光落回掩卷处，新写的字墨迹未干。那是在旧稿上偶得的句子，此刻读来，竟像是写给自己的箴言：

“倘若光阴懂得，

这浮生半卷，

既看过繁花，

便该学会，

看残荷。”

茶凉了，我再续一杯。夜正深，足够把半生未解的谜题，慢慢说给这盏灯听。而它始终沉默，用温黄的光，在我的四周圈出一个从容的界。界外是浮世喧嚣，界内是云卷云舒。

这般光景，倒也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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