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与书

<p class="ql-block"> 塔拉·韦斯特弗的文字撞进我记忆深处的山村,那些被群山环抱、被流水滋养的日子,忽然有了跨越时空的共鸣。我的故乡,是滇北群山中一处被遗忘的角落,四面青黛山峦连绵如黛,东西南北四条溪流缠绕似带,春有野花漫坡铺绣,夏有菌香满林沁脾,冬有杜鹃燃遍山岗如霞,恰如翁卷笔下“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的诗意长卷——那是自然偏爱的世外桃源,也是困住脚步的温柔牢笼。</p><p class="ql-block"> 小学的时光,多半浸润在田垄与山野的烟火气里。放学后书包一撂,我便跟着父母钻进红薯地,一沟一沟、一山一山的红薯藤,绿油油铺展开来,像给大地缀满了碧色锦缎。我们扛着锄头弯腰开挖,铁锄起落间,湿润的泥土带着草木的清香翻涌而出,胖乎乎的红薯裹着褐红泥团滚出来,红皮的脆嫩、黄心的绵密,沉甸甸塞满竹筐。最盼挖完红薯的午后,我们在田埂边垒起小土窑,从山上撸来松枝、干柴,点火时火苗舔舐着土块,噼啪作响间腾起袅袅青烟,与山间云雾缠在一起。待窑里土块烧得通红发烫,便把裹了湿泥的红薯一个个塞进窑心,再用烧烫的土块层层掩埋,捂得严严实实。两三个时辰后,扒开滚烫的泥土,金黄焦脆的红薯冒着氤氲热气,焦黑的外皮一剥就裂,香甜的果肉烫得指尖发麻,却忍不住一口咬下——那是山野馈赠的纯粹滋味,混着泥土的芬芳与烟火的暖意,在舌尖化开,成了岁月里最绵长的甜。</p><p class="ql-block"> 冬天的红薯地藏着别样野趣。我们用细麻绳绾成活扣,撒上几把谷物,躲在柴火垛后屏气等候。总有贪嘴的山雀落在诱饵旁,啄食时被活扣牢牢缠住爪子,扑腾着灰褐色翅膀却飞不走。我们小心翼翼捧着这些小精灵,看它们圆溜溜的黑眼睛转来转去,软乎乎的羽毛蹭过掌心,玩够了便轻轻松开绳结,看着它们扑棱棱飞向天际,那份简单的快乐,至今想起仍让嘴角漾起笑意。农忙时节的田间,永远响着劳作的序曲:割猪草时,车前草、蒲公英、马齿苋装满竹篮,掌心被草叶划出道道细痕,却被收获的喜悦冲淡了疼;掰玉米时,钻进齐腰深的玉米地,饱满的穗子压弯了枝头,金黄的颗粒蹭得脸颊发痒;收稻谷时,脚踏打谷机的轰鸣声里,弯腰割稻的汗水滴进泥土,却在新米的清润香气里满心欢喜;种烟叶时,从育苗、移栽到打顶、烘烤,看着绿油油的烟苗长成肥厚的烟叶,再烘成金黄烟丝,便真切懂了“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深意。</p><p class="ql-block"> 初中到公社读书,住校的日子里,最难忘傍晚田埂上的背书时光。每天晚饭过后,六点半公社的广播准时响起,悠扬的旋律穿过稻田、越过山岗,传遍田野的每个角落。我们揣着课本跑到田埂上,伴着广播声大声朗读、背诵,晚风携着稻花香拂过脸颊,蛙鸣虫叫此起彼伏,成了最自然的背景音。月光如水般倾泻而下,洒在泛黄的书页上,字里行间都浸着清辉,连诵读的诗文都添了几分温润。直到广播声渐渐平息,夜色漫上来,远处的山峦化作模糊的剪影,我们才借着微弱的月光并肩返回教室,晚自习的煤油灯盏,在黑暗中亮起点点星光。那些在田埂上读过的书、背过的课文,连同晚风与稻香,一起刻进了青春的肌理,成为日后回望时最温柔的底色。</p><p class="ql-block"> 师范的岁月,是青春与热爱交织的模样。那时经济拮据,没有MP3,没有手机,对音乐的热爱全靠手抄歌本寄托。一本本厚厚的笔记本,工工整整抄满了流行歌曲的歌词,从《同桌的你》到《后来》,每一页都写满了青涩的心事,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是青春最动听的旋律。新年到来时,我们会互相赠送贺年卡,卡片上画着简笔画,写着真挚的祝福,字迹或许稚嫩,却承载着同学间最纯粹的友谊,那些卡片被小心翼翼地夹在课本里,连同手抄的歌页,一起藏成了青春最珍贵的纪念。</p><p class="ql-block"> 参加工作后,我又回到了类似故乡的小山村任教——小龙潭的土基房教室,泥墙斑驳如岁月刻痕,泥泞的乡间小路,雨天满是脚窝,还有一群眼睛像山涧溪水般清澈的孩子。我对教学向来严厉,上课坐姿、作业书写、知识点掌握,样样都有严格要求,后来学生们回忆起我,总说“廖老师是个让人又敬又怕的严师”。但严厉的背后,是我对这些大山里孩子的灼灼期许,就像当年我的老师对我那样,希望他们能借着知识的翅膀,飞出大山,看看更广阔的世界。</p><p class="ql-block"> 每个学期,我都会带着孩子们走出乡村。清明节时,领着他们去开远、个旧、河口的烈士陵园扫墓,在苍松翠柏间讲述先烈的故事,孩子们听得格外认真,有的悄悄抹眼泪,有的握紧小拳头说“要好好学习,不辜负先烈”;平日里,也会带他们去蒙自、屏边的县城逛逛,这是孩子们最期待的事。第一次带他们去蒙自的书店,孩子们盯着书架上琳琅满目的书,眼睛亮得像星星,有的踮着脚够书脊,有的小心翼翼地翻看扉页,连呼吸都放得极轻;路过电影院时,他们好奇地扒着门缝往里看,追问我“电影里是不是真的有人在动”;看到街边卖的棉花糖,一个个馋得直咽口水,我给每个孩子买了一支,他们捧着雪白蓬松的棉花糖,舍不得下口,甜笑却从眼角眉梢溢出来。最有意思的是第一次带他们坐电梯,孩子们走进商场的电梯间,看着闭合的门突然打开,吓得纷纷往后退,有个胆大的男孩试探着迈进去,电梯启动时他惊呼“脚下在动!”,引得其他孩子又好奇又紧张,紧紧拉住彼此的手,直到电梯门再次打开,他们才欢呼着跑出来,围着我叽叽喳喳地问“廖老师,这是会变魔术的盒子吗?”,那份天真烂漫,至今想起仍让人忍俊不禁。那些路,有的要坐颠簸的长途汽车,有的要步行许久,孩子们穿着洗得发白的衣服,裤脚沾满尘土,却一路叽叽喳喳,满心欢喜,这份纯粹,让我越发坚定了扎根乡村教育的决心。</p><p class="ql-block"> 学生们的陪伴,是那段艰苦岁月里最暖的光。我生孩子住院时,没想到全班小学生竟结伴跑到县城医院来看我。病房里一下子挤满了小小的身影,他们手里攥着自家种的橘子、偷偷藏的糖块,有的还带着歪歪扭扭的贺卡,上面用铅笔写着“廖老师快点好起来”“我们想你了”,字迹歪歪斜斜,却字字滚烫。领头的班长红着脸说:“廖老师,我们攒了好久的零花钱,坐拖拉机来的,就是想看看你和小宝宝。”护士和主任都感慨,行医三十多年,从没见过小学生专门来看望生孩子的老师,那份质朴的情谊,让病房里满是感动的暖意,连空气都变得温润。</p><p class="ql-block"> 更让我泪目的是,我产假期间回个旧休养,那时没有电话、没有手机,孩子们竟瞒着家长,悄悄凑了些零花钱,从小龙潭的乡下出发,沿着坑坑洼洼的山路往个旧赶。前几天下过雨,泥土路泥泞难行,孩子们穿着布鞋,裤脚沾满泥浆,有的脚底磨出了水泡,疼得一瘸一拐,却没人喊累,只是互相搀扶着往前走。他们只记得我提过在个旧的亲戚家,可偌大的个旧城,哪里找得到具体地址?走了快五个小时,太阳渐渐西斜,孩子们又饿又怕,肚子咕咕叫,眼睛里却还带着倔强。后来实在没办法,只好怯生生地走进派出所求助。值班警察看着这群满脸疲惫、头发凌乱却眼神执着的孩子,问清缘由后又心疼又感动,赶紧给小龙潭派出所打电话核实。电话那头,村里的老师急得团团转,连夜赶去接人。最终,孩子们被安全送回了家,临走时还念念不忘地问警察:“叔叔,你能帮我们找到廖老师吗?我们只想看看她。”这件事,我直到休完产假回到学校,才从同事口中得知。想象着他们顶着烈日、踩着泥泞赶路的模样,想着他们找不到我时焦急的神情,想着警察询问时他们稚嫩却坚定的回答,我的眼眶一次次湿润——原来严厉的教导背后,早已结下了如此深厚的师生情谊,这份情谊,纯粹得像山涧的泉水,炙热得像山间的暖阳,涤荡着岁月的尘埃。</p><p class="ql-block"> 岁月流转,几十年弹指而过。去年夏天,一群头发已染上风霜的中年人敲开了我家的门,他们自报家门时,那些尘封的童年名字渐渐与眼前的面孔重合。原来,他们就是当年那群偷偷看我、徒步找我的孩子。如今的他们,有的成了救死扶伤的医生,有的成了教书育人的教师,有的在外地经商打拼,还有的像我一样,回到了乡村扎根。</p><p class="ql-block"> 席间,当年的班长老张——如今已是一名乡村医生,率先开口,笑着说:“廖老师,您还记得吗?当年我作文写得差,被您罚抄《少年中国说》十遍,抄到半夜,我妈都心疼得直掉眼泪,可现在我给病人写病历,字迹又工整又清楚,多亏了您当年的严格要求!”</p><p class="ql-block"> 旁边的小李,现在也是一名小学教师,红着眼眶说:“廖老师,当年您带我们去蒙自的书店,我第一次看到那么多书,您摸着我的头说‘多读书,才能看到更大的世界’,这句话我记了一辈子。现在我也像您一样,带着我的学生去县城看书、看电影,我想把您传递给我的光,再传递给更多孩子。”</p><p class="ql-block"> 提起当年徒步找我的事,做了商人的小王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廖老师,现在想想真傻,当时走了快五个小时,脚底磨破了都不知道,到了个旧根本找不到您,还麻烦了警察叔叔。可那时候就是想您,就想看看您好不好。”</p><p class="ql-block"> 我握着他们粗糙却温暖的手,看着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哽咽着说:“你们这些孩子,当年可把我心疼坏了。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你们还记着这些事。”</p><p class="ql-block"> 老张叹了口气,语气真挚:“怎么能不记?您是第一个带我们走出大山的人,是您让我们知道,除了小龙潭的山和水,外面还有那么多精彩。您的严厉,是藏在心底的爱啊。”</p><p class="ql-block"> 那一刻,我忽然彻悟,教育的意义从来不止于知识的传递,更在于精神的传承与情感的羁绊。我曾因教育走出大山,如今又以教育为桥,把更多孩子送出大山。而那些与学生相伴的日子,那些严厉的教导与纯粹的关爱,那些跨越山海的牵挂与重逢,早已成为我人生中最宝贵的财富。</p><p class="ql-block"> 就像塔拉在大山中触摸到知识的微光,我的人生转折,也始于那些翻卷着油墨香的课本。山村的教育资源匮乏,小学时的老师用粗糙的手掌握着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一个个方块字,也写下对我们的期许:“好好读书,走出大山,看看外面的世界。”那些课本,是我认识世界的第一扇窗,从“床前明月光”到“地球是圆的”,从加减乘除到历史长河,知识的种子在心中生根发芽,让我渐渐萌生了“走出去”的渴望。而当我自己成为一名乡村教师,才真正懂得“教育”二字的重量——它不仅是改变个人命运的翅膀,更是连接大山与外界的桥梁,是师生间彼此温暖、相互成就的羁绊。</p><p class="ql-block"> 回望来时路,才真正明白: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大山”。它可能是地理上的阻隔,可能是认知上的局限,可能是命运中的坎坷,也可能是生活里的清贫。但“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山再高,路再远,总有跨越的勇气;境再难,苦再深,总有坚守的力量。这份勇气,来自教育赋予的眼界;这份力量,来自情谊滋养的温暖。山村的岁月,给了我质朴的底色和坚韧的品格;那些挖红薯、焖山芋、田埂背书的日子,教会我勤劳与坚守;而三尺讲台前的执着,与学生们的真挚相伴,则让我的人生有了最厚重的意义。那些曾经困住脚步的群山,如今成了我心中最温暖的牵挂;那些曾经的艰苦与磨砺,如今都化作了人生路上的精神财富。</p><p class="ql-block"> 岁月如歌,人生如旅。我们终其一生,都在翻越一座又一座山,都在寻找属于自己的精神家园。而真正的“山”,从来不在远方,而在心中——是对知识的敬畏,是对情谊的珍视,是对生活的热爱,是对初心的坚守。如今的我,早已在岁月中沉淀成长,皱纹爬上眼角,白发染上鬓边,但每当想起那些山、那些书、那些人,心中依旧暖流涌动,光芒不减。</p><p class="ql-block"> 我知道,那些山与水、书与路,那些田间劳作的辛劳、青春岁月的热爱、坚守讲台的执着,还有师生间纯粹的情谊,早已融入我的血脉,成为我人生中最珍贵的馈赠。人生如登山,教育为翼,情谊为光,那些走过的路,读过的书,爱过的人,吃过的苦,最终都会化作照亮前路的光。无论身在何方,无论经历怎样的风雨,只要心中有光,脚下有路,我们就能像鸟一样,挣脱一切束缚,飞往属于自己的山,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样。而那些翻越山岗的足迹,那些传递温暖的瞬间,终将成为岁月长河中最动人的风景,在时光里沉淀,在记忆中永恒。</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