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红歌

山路留痕 (原创作品)

<p class="ql-block"> 山村红歌</p><p class="ql-block"> 兴佛村坐落在青岩山下, 一条清澈的溪流绕村而过,村头那株百年老槐树的枝桠间,麻雀正叽叽喳喳地吵闹着。</p><p class="ql-block"> 清晨五点过,村小学校的大喇叭就开始广播了,《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声把林间的鸟儿惊得飞向远处的山林。</p><p class="ql-block"> 1966年秋,县城里贴出第一张"炮打司令部"的大字报时,这个离县城仅八里地的村庄,也悄然掀起了红色风暴,小学校的墙壁上贴出了与城里同样的标语。</p><p class="ql-block"> 村小学的钟声突然变得沉闷起来。原本每日清晨由老校工敲响的铜钟,现在由大队民兵连长陆自富亲自执锤。他站在钟楼上,脖颈青筋暴起,每敲一下都要喊一句"革命无罪,造反有理",震得教室窗棂上的红漆都簌簌掉落。</p><p class="ql-block"> 校长肖文最近总爱穿那件褪了色的绿军装。三十多岁的他,鼻梁上架着圆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却越来越锐利。</p><p class="ql-block"> 这日傍晚,他召集全体教师在办公室开会。二十多张木桌拼成的大会议桌旁,坐着曹克、袁秀、王兴福等二十余位教师。煤油灯在八仙桌上投下晃动的光影,映得每个人的脸色都阴晴不定。</p><p class="ql-block"> "同志们!"肖文的手掌重重拍在桌面上,震得搪瓷茶缸里的茶水溅出几滴,"现在到了革命的关键时刻!我们要响应党中央的号召,在兴佛村掀起一场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p><p class="ql-block"> 话音未落,王兴福猛地站起来。这个满脸络腮胡的语文教师,平日里最爱引用《毛泽东选集》里的句子。此刻他脖子上系着红绸带,活像只斗志昂扬的公鸡:"肖校长说得对!我们首先要批判那些隐藏在我们教师队伍里的牛鬼蛇神!"</p><p class="ql-block"> 坐在角落的曹克老师突然打了个寒颤。这个国民党退伍老兵,右腿在淮海战役中受过伤,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他低头盯着自己的旧布鞋,鞋尖已经磨出了毛边。旁边坐着的袁秀老师也在发抖,这个曾经的国民党三青团员,此刻只恨自己不该来开这个会。</p><p class="ql-block"> 会议室外突然传来吵闹声。黄兴才和张映地这两个初中班的学生红卫兵,正带着几个初中生在墙上刷标语。黄兴才不过十六岁,却已经学会了用排笔写斗大的字。他蘸了蘸石灰桶,在围墙上写下"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几个大字,石灰水顺着墙根流下来,像一道白色的泪痕。</p><p class="ql-block"> 村支部书记翟正富家的大黄狗突然狂吠起来。这条老狗似乎预感到什么,冲着村小学的方向拼命吠叫。翟正富正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火星子在他面前明灭闪烁。他抬头望向村小学方向,只见陆自富带着几个民兵,正扛着木棍往小学方向走。</p><p class="ql-block"> "要变天了。"他喃喃自语,烟杆在青石板上敲了敲,火星子溅在鞋面上,烫得他猛地缩回脚。</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清晨,村小学的操场上竖起了木桩台。陆自富带着民兵连夜搭建的台子,用红漆写着"兴佛村文化大革命批斗大会"字样。台子四周插着红旗,风一吹就猎猎作响,像是无数红色舌头在嘶吼。</p><p class="ql-block"> 肖文站在台子中央,手里举着《毛泽东语录》。他的声音通过土制扩音器传遍整个操场:"今天,我们要在这里揭开兴佛村隐藏最深的阶级敌人!"</p><p class="ql-block"> 王兴福第一个跳上台来。他手里挥舞着一张泛黄的照片,那是曹克老师年轻时在国民党军队的留影。照片上的青年军官穿着笔挺的军装,腰间还别着左轮手枪。"看啊!"王兴福的声音带着哭腔,"这就是我们教师队伍里的定时炸弹!曹克,你这个反动军阀的走狗!"</p><p class="ql-block"> 曹克被两个民兵推搡着走上台。他的右腿在抖动,军便帽下的白发被风吹得蓬乱。台下立刻响起"打倒曹克!"的口号声。黄兴才和张映地带着学生红卫兵冲在最前面,他们高举着用红绸带绑着的木牌,上面写着"打倒反动军官曹克"。</p><p class="ql-block"> 袁秀老师被押上来时,脸色苍白如纸。这个曾经的国民党三青团员,此刻只穿着一件补丁摞补丁的蓝布衫。王兴福从她的旧皮箱里翻出一本《三民主义讲义》,当众撕成碎片,撒向空中。纸片像白色的雪花般纷纷扬扬落下,却没有人觉得美,只觉得刺眼。</p><p class="ql-block"> 陆自富带着民兵冲进村支部书记翟正富家时,老黄狗被吓得钻进灶膛。他们翻出了翟正富珍藏的线装书《论语》和《孟子》,当场在晒谷场上烧毁。火光映红了翟正富的脸,他站在火堆旁,看着那些承载着千年智慧的竹简在火焰中蜷曲、变黑、化为灰烬。</p><p class="ql-block"> 梁德挑着货担经过晒谷场时,被红卫兵拦住。这个走村串户的货郎,担子里除了针头线脑,还有几本《三侠五义》。"这是封资修的黑货!"黄兴才指着货担喊,"必须没收!"张映地带着几个学生扑上去,把货担掀翻在地。糖块、瓷碗、剪刀滚得满地都是,在尘土中闪着暗淡的光。</p><p class="ql-block"> 最让村民心惊的是对地主子女黄东和尚元的批斗。这两个年轻人被五花大绑推上批斗台时,他们的母亲在台下哭晕过去。黄东的额头被按在台子上,陆自富用皮带抽他的后背,每抽一下都要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尚元则被强迫跪在碎瓷片上,膝盖渗出的血把蓝布裤染成了深褐色。</p><p class="ql-block"> 批斗大会结束后,兴佛村的夜晚不再平静。肖文和王兴福开始组织"革命小将"夜间巡逻。他们手持木棍,在村子里转悠,看见谁家窗户还亮着灯,就砸碎玻璃,吼着"破除封资修!"</p><p class="ql-block"> 陆自富的民兵连开始配备真正的武器。他从县武装部弄来几支旧步枪,每天清晨带着民兵在晒谷场上操练。民兵们端着枪,喊着"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口号,刺刀在阳光下闪着寒光。</p><p class="ql-block"> 黄兴才和张映地这些学生红卫兵也不甘示弱。他们成立了"兴佛村红卫兵战斗队",在村小学的教室里开会说:"我们要把革命进行到底!"他们开始翻箱倒柜地搜查"黑材料",连村民的旧信件都不放过。</p><p class="ql-block"> 一天夜里,村小学突然传来枪声。肖文和陆自富带着民兵冲进教室,发现王兴福正和几个教师扭打在一起。原来曹克老师的女儿偷偷溜进学校,想把父亲被撕碎的照片碎片找回来,被王兴福发现后,双方发生了争执。</p><p class="ql-block"> "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肖文在次日的教师会上说,"我们必须提高警惕,防止敌人反扑!"他宣布成立"兴佛村革命委员会",由他本人任主任,陆自富任副主任,王兴福任文革主任。</p><p class="ql-block"> 从此,村小学的教室成了革命委员会的办公室。原来的课桌被搬走,换上了长条木凳。墙上贴满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标语,连黑板上方都贴着毛泽东的画像。</p><p class="ql-block"> 梁德因为藏了几本旧小说,被押到村小学批斗。黄兴才用皮带抽他的后背,直到鲜血渗出粗布衫。张映地则带着学生去抄地主黄东的家,把黄东的祖母吓得躲在米缸里发抖。</p><p class="ql-block"> 1967年夏天,兴佛村的武斗达到了高潮。肖文和陆自富带领的"革命派"与县城来的"造反派"发生冲突。双方在村头的石桥上对峙,手里拿着木棍、锄头和从县武装部弄来的步枪。</p><p class="ql-block"> 黄兴才和张映地这些学生红卫兵冲在最前面。他们高喊着"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口号,向对方投掷石块。突然,一声枪响划破天空。陆自富手里的步枪走火,打中了王兴福的左腿。</p><p class="ql-block"> 鲜血立刻染红了晒谷场。王兴福倒在地上,抱着腿痛苦地呻吟。肖文立刻命令民兵封锁现场,并宣布这是"敌人蓄意破坏革命"的罪行。他下令逮捕几个嫌疑分子,其中包括翟正富和梁德。</p><p class="ql-block"> 村小学的教室里,批斗大会再次召开。这次被斗的对象是村支书翟正富和货郎梁德。翟正富被按在长凳上,头上戴着高帽子,身上挂着写有"反革命分子"的木牌。梁德则被强迫跪在碎瓷片上,膝盖上的伤口还在流血。</p><p class="ql-block"> 黄东和尚元也被带来陪斗。他们的手上带着手铐,脚上拖着铁链。黄兴才和张映地轮流上台控诉他们的"罪行",每句话都像刀子一样扎在台下村民的心里。</p><p class="ql-block"> 夜幕降临后,村小学后山的乱坟岗突然传来枪声。肖文和陆自富带着民兵冲过去,发现几个"造反派"正在挖坟。他们声称要"破四旧",把地主的坟墓都刨开。</p><p class="ql-block"> 翟正富的祖母就是在那天夜里去世的。老人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月亮,嘴里喃喃地说:"要变天了……"她的话还没说完,就永远闭上了眼睛。</p><p class="ql-block"> 兴佛小学的操场西侧,那棵百年老槐树下搭起了三米高的批斗台。肖文校长特意让学生用新砍的楠竹搭成尖顶状,顶上垂下红布横幅——"彻底批判反革命分子曹克、袁秀"。</p><p class="ql-block"> 七月正午的太阳烤得青石板发烫,王兴福老师挥舞着《红旗》杂志,指挥学生将曹克和袁秀反剪双手绑在老槐树上。</p><p class="ql-block"> 初中班学生李小梅攥着半块发硬的玉米饼,看见班主任张老师突然扯开嗓子喊:"打倒国民党特务曹克!"她注意到曹克脖颈上新添的淤青——那是昨夜民兵连长陆子富用枪托砸的。</p><p class="ql-block"> 袁秀老师的蓝布衫下摆沾着血渍,却仍挺直腰板。王兴福举起铁皮话筒,刺耳的声音传遍整个村子,肖文校长捧着红宝书踏上批斗台,他念稿时特意避开曹克曾经救过落水儿童的往事,转而夸大其"在黑五类家属会议上说怪话"的细节。</p><p class="ql-block"> 突然,十五岁的王二牛从人群中窜出。他刚从县里参加完批斗会回来,腰间别着红卫兵袖章。他挥舞着皮带抽向曹克的脸,血珠溅在台前那株老槐树上。人群开始骚动,七十岁的王阿婆突然跪倒在地,她颤抖着举起双手高喊打倒国民党狗特务——那双手曾在饥荒年代为全村人煮过观音土粥。</p><p class="ql-block"> 肖文校长让宣传队敲响破脸盆,高呼"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这时,袁秀突然用沙哑的嗓音唱起《东方红》,歌声被淹没在"打倒"的声浪中,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激得几个老人红了眼眶。</p><p class="ql-block"> 山坡上的梯田在七月烈日下泛着白光。</p><p class="ql-block"> 往年的这个时候,田埂上该是青壮年们弯腰插秧的景象,如今却只有几个古稀老人和几个“黑五类”佝偻着背锄草。</p><p class="ql-block"> 八十二岁的陈老头蹲在田头,枯枝般的手指抚过龟裂的泥土。他想起四九年解放时,自己曾在这里教年轻人唱《南泥湾》,如今那些青年都涌向县城闹革命去了,有的甚至扒火车去北京串联了。</p><p class="ql-block"> 村小学的喇叭每天清早六点准时响起,《大海航行靠舵手》的声音穿透晨雾,震得竹林簌簌作响。</p><p class="ql-block"> 老人们不得不捂住耳朵劳作,而孩子们则被要求背诵"三忠于四无限"的二十条标准。王太婆的孙女小兰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先对着毛主席画像跳十分钟忠字舞,再背三段语录才去上学。她的红宝书封皮已经磨破,内页却用铅笔写着"锄禾日当午"的古诗——那是她偷偷在夜深人静时抄写的。</p> <p class="ql-block">  肖文校长要求,家家户户在每天早上所有家人都必须参加饭前三件事,由家里的红小兵主持,站在毛主席像前,手捧红宝书,背毛主席语录,呼口号(祝毛主席万寿无彊!祝林副统帅身体健康!),唱《大海航行航行靠舵手》的红歌。大多数老太爷老太婆都不愿参加。</p><p class="ql-block"> 一天,陈老头在田埂上发现一株野生的南瓜苗。他小心翼翼地用竹片围住幼苗,却不小心被巡逻的民兵发现。王兴福老师带着红袖章冲过来,指责他"搞资本主义自发势力"。陈老头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本泛黄的《毛泽东选集》,书页间夹着他年轻时参加抗美援朝的奖状。民兵队长愣住了,最终只没收了他偷偷藏着的半包烟丝。</p><p class="ql-block"> 秋分那天,全村在晒谷场举行"三忠于四无限"誓师大会。肖文校长宣布新规矩:农民进城必须跳完整的忠字舞,背会《为人民服务》全文,且每户都要设置宝书台。王兴福老师带着学生挨家挨户检查,连最偏远的牛棚都不放过。</p><p class="ql-block"> 在曹克家,宝书台是用门板搭成的。袁秀偷偷在红宝书里夹了张泛黄的合照——那是她和曹克在解放前拍的结婚照。当王兴福翻开书页时,袁秀突然夺过照片塞进嘴里。肖文校长气得发抖,命令民兵将袁秀绑在槐树上。这时,十岁的孤儿狗蛋突然冲出来,用弹弓打灭了批斗台上的煤油灯。黑暗中,袁秀趁乱将照片塞进狗蛋的破棉袄里——那孩子连饭都吃不饱,却愿意为一张照片冒险。</p><p class="ql-block"> 1968年冬,兴佛村飘着细碎的雪粒子。王大爷蹲在田埂上抽完最后一袋旱烟,将烟杆往腰间一插,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泥星子。七十岁的他背起装满新玉米的竹背篓,对旁边裹着蓝布围巾的李太婆说:"老姐姐,咱赶个早,趁雪没下大我们去城里把忠字粮交了。"</p><p class="ql-block"> 李太婆颤巍巍地扶着石磨站起身,她布满青筋的手指在围巾上擦了擦:"昨儿生产队会计还敲钟说,今年忠字粮要赶在冬至前交齐,红卫兵在城门口查得紧哩。"说罢,她弯腰扛起用粗麻绳捆着的布包,里面是晒得金黄的玉米。</p><p class="ql-block"> 两人踩着结霜的田埂往县城走,晨雾中能看见远处的青瓦白墙若隐若现。城墙上的大喇叭里正在播放《北京的金山上》。</p><p class="ql-block"> 到了城门口,果然立着两个扎着武装带的红卫兵,胳膊上戴着红袖章,面前摆着张木桌,上面摞着几本《毛主席语录》。</p><p class="ql-block"> "站住!"红卫兵小刘横起长矛,"不唱《东方红》不准进!"另一个红卫兵小张跟着喊:"不跳忠字舞休想过去!"</p><p class="ql-block"> 王大爷慌忙放下背篓,搓着冻得通红的手:"同志,俺们是兴佛村的,交公粮......"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什么公粮?现在是忠字粮!"小刘敲了敲桌子,"先唱《东方红》,再跳段忠字舞!"</p><p class="ql-block"> 李太婆慌了神,她扯了扯王大爷的衣角:"老兄弟,咱哪儿会唱这个?"王大爷也急得直搓手:"俺这辈子就会唱几句《月儿落西下》,这《东方红》没人教过,只在收音机里听过......"</p><p class="ql-block"> 红卫兵小张不耐烦地挥挥手:"不会唱不会跳,那就回去练好了再来!"说罢转身去盘查下一个背篓的人。</p><p class="ql-block"> 王大爷望着城门洞里来来往往的人群,那些穿着蓝布衫的农民们有的扯着嗓子唱,有的笨拙地比划着忠字舞的动作。他低头看着脚边的背篓,新粮的清香混着雪水的潮气直往鼻子里钻。李太婆突然轻声说:"要不......咱学两句?"</p><p class="ql-block"> 两人哆哆嗦嗦地跟着别人哼:"东方红,太阳升......"可刚唱两句,小刘就皱着眉头挥手:"不行不行,没精神!重唱!"李太婆急得直跺脚,她试着抬起胳膊比划,可冻僵的手指怎么都摆不成忠字手势。</p><p class="ql-block"> 王大爷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雪粒子已经变成了鹅毛大雪。他弯腰背起背篓,对李太婆说:"老姐姐,咱回吧。"李太婆抹了把脸上的雪水,默默扛起布包。</p><p class="ql-block">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走,背篓里的玉米硌得后背生疼。路过村口老槐树时,王大爷突然停住脚步,指着树杈上挂着的破钟说:"记得不?五八年大跃进,这钟敲得山响......"李太婆叹了口气:"如今这钟都不让敲了......"</p><p class="ql-block"> 雪越下越大,两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风雪中。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红歌声,混着雪花簌簌落下的声音,像极了一场永远唱不完的戏文。</p><p class="ql-block"> 后来,村里的年轻人说,那天夜里王大爷家的油灯亮到很晚。老两口守着灶膛,把交不出去的忠字粮慢慢熬成了粥。粥香混着柴火味,飘在兴佛村的夜空里,比任何红歌都来得实在。</p><p class="ql-block"> 腊月里,第一场雪落下来时,肖文校长突然病倒了。王兴福老师代替他去县里开会,带回了"深挖洞、广积粮"的新指示。村民们被要求在屋后挖防空洞,老人和孩子轮流搬运砖块。陈大爷在挖洞时挖到一块青石板,下面竟埋着民国时期的族谱。他连夜用油纸包好,塞进宝书台后的墙缝里——那上面记载着兴佛村三百年的兴衰史,比任何红宝书都更真实。</p><p class="ql-block"> 春天来临时,村里的喇叭突然换了节目。不再是单调的革命歌曲,而是夹杂着《黄河大合唱》的激昂旋律。王兴福老师发现,肖文校长开始偷偷收集旧书,在深夜用毛笔抄写《论语》。袁秀在劳作时,会趁人不注意教小兰唱《茉莉花》。曹克则利用批斗间隙,教孩子们认星象——他说北斗七星的方向,就是北方。</p><p class="ql-block"> 五月的暴雨冲垮了村口的小桥。当民兵连长带着青年去抢修时,老人们悄悄聚集在祠堂。陈大爷取出埋了半年的族谱,在油灯下给孩子们讲兴佛村的故事。他说,村后的老茶树是明朝祖先种下的,树洞里藏着抗倭英雄的佩剑。狗蛋听得入神,连夜带着几个小伙伴去挖树洞,却只找到一把生锈的铜锁。</p><p class="ql-block"> 那天夜里,肖文校长突然来到曹克家。他递过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写着"文革不是革文化的命"。曹克颤抖着手接过,发现那是肖文用红蓝铅笔写的——红笔写标语,蓝笔写真心。两人沉默许久,最后肖文说:"等这场风暴过去,我带孩子们去后山找那片野兰草。"</p><p class="ql-block"> 1976年的秋天,村里的喇叭突然沉默了。在城里闹革命的青年们陆续从城里回来,带着疲惫和迷茫。王兴福老师开始教孩子们写自己的名字,肖文校长则在宝书台上摆了一本《论语》。袁秀的红宝书里夹着的结婚照,被狗蛋裱在镜框里,挂在村小学的墙上。</p><p class="ql-block"> 1976年冬天,兴佛村的文革终于接近尾声。村小学的钟声再次响起,但这次像是哀乐。肖文因为"文革中的错误"被隔离审查,王兴福被开除公职,陆自富则被调去县城劳动改造。</p><p class="ql-block"> 几年以后,村小学的老槐下,站了好些人,黄兴才和张映地,小梅这些当年的红卫兵都来了。他们现在都是青年人,有的在城里学理发,开饭馆,打工,有的成了农民。他们站在操场边,看着孩子们跑过曾经的血迹斑斑的晒谷场,心中百感交集。</p><p class="ql-block"> 曹克老师坐在老槐树下,摸着右腿的伤疤。这个曾经的国民党老兵,现在每天都要给孩子们讲故事。他讲淮海战役的故事,讲解放军的英勇,也讲文革中的荒唐事。孩子们睁大眼睛听着,偶尔会问:"老师,那时候你真的打过仗吗?"</p><p class="ql-block"> 袁秀老师退休后则成了村里的赤脚医生。她背着药箱走村串户,给村民看病抓药。她的药箱里除了西药,还藏着几本线装医书,那是当年被烧毁的线装书中幸存下来的几本。</p><p class="ql-block"> 梁德重新挑起货担,走村串户地卖货。他的货担里除了针头线脑,还多了几本新出版的连环画。孩子们围着他,听他讲《三国演义》的故事,讲关羽的忠义,讲诸葛亮的智慧。</p><p class="ql-block"> 黄东和尚元在县城的工厂找到了临时工作。他们每月都会回村,给母亲带来城里的点心。他们的母亲坐在门槛上,望着村小学的方向,眼里闪着泪光。</p><p class="ql-block"> 村支部书记的位置最终由翟正富的儿子翟先进接任。这个年轻人上任第一天,就去后山给祖母上坟。他在坟前放了一束野菊花,然后对着坟头说:"奶奶,现在真的变天了。"</p><p class="ql-block"> 老槐树上的麻雀依然叽叽喳喳地叫着。它们不知道人间的恩怨情仇,只知道每天清晨要叫醒太阳。村小学的钟声依然在清晨响起,但这次是上课铃,清脆悦耳,像是春天的雨滴落在青瓦上。</p><p class="ql-block"> 夕阳西下时,肖文拄着拐杖走在村道上。他的圆框眼镜换成了老花镜,镜片后的目光变得温和。他路过村小学时,正好看见孩子们放学。黄兴才的女儿牵着张映地的儿子,两人背着书包往家跑。他站在围墙外,看着孩子们的背影消失在巷口,突然想起自己当年也是在这样的年纪,背着书包走进这所小学。</p><p class="ql-block"> 风掀起他的衣角,吹得墙上的标语哗哗作响。那些"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标语已经褪色,字迹模糊,像是被泪水浸湿的旧照片。他抬头望向青岩山,山顶的云霞正在燃烧,像是二十年前的那场大火,又像是即将到来的黎明。</p><p class="ql-block"> 夜幕降临时,村小学的教室里亮起了灯。新来的年轻教师正在备课,粉笔在黑板上写写画画。窗外,老槐树的影子投在墙上,随着风轻轻摇晃,像是在诉说着什么,又像是在倾听什么。</p><p class="ql-block"> 远处传来货郎的拨浪鼓声,"咚咚咚",一声接一声,像是时光的脚步,又像是岁月的心跳。兴佛村的故事还在继续,只是那些血与火的岁月,已经渐渐沉入历史的河床,成为后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或是史书上的几行墨迹。</p><p class="ql-block"> 但有些东西永远改变了。比如村小学的钟声,比如老槐树下的石凳,比如村民们看向彼此的眼神。那些伤痕,那些记忆,那些无法言说的痛楚,都化作了村头老井里的水,清凉,深沉,映照着天空的云卷云舒。</p><p class="ql-block"> 当最后一缕夕阳沉入青岩山后,兴佛村渐渐沉入黑暗。但总有些东西在黑暗中发光,比如教室里的灯光,比如货担上的连环画,比如孩子们追逐嬉笑的声音。这些光,这些声音,这些平凡的日常,才是最珍贵的革命成果——不是用鲜血换来的权力,而是用苦难换来的清醒,用泪水换来的慈悲,用迷惘换来的坚定。</p><p class="ql-block"> 又是几年后,当年的红小兵李小梅成为乡村教师时,她总爱带孩子们去那棵老槐树下。她会指着树身上的疤痕说:"这里曾有过两个勇敢的人,他们的故事比任何革命口号都更值得铭记。"而村后的梯田里,陈大爷的南瓜苗已经长成藤蔓,爬满了整个山坡。每当夕阳西下,那些藤蔓在风中轻轻摇曳,像是在诉说着被遗忘的历史。</p><p class="ql-block"> 夕阳如血,老槐树上的喇叭广播里《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声把枝间的鸟儿惊得飞向远方的林间……</p><p class="ql-block"> 夜风送来远处的水声,潺潺的溪流依然在村边流淌,像是时间本身。它带走了一些东西,又带来了一些东西。而兴佛村的故事,就在这带走与带来之间,缓慢而坚定地向前走去,如同那条绕村而过的溪流,永远向前,永远不息……</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