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陈述人:袁立富</p><p class="ql-block">采访人:张坦军</p><p class="ql-block">整理:张坦军</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池家庄村的“千佛殿”</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咱池家庄村的崖窑沟,藏着咱村一段实打实的老历史——那就是二叔张志才家住了一辈子的老窑洞,说出来可能有人不信,这看似普通的土窑洞,早年竟是咱村赫赫有名的“千佛殿”。这事儿不是瞎编,是我打小看着、后来又跟着村里老人采访核实的,今儿个就把这千佛殿的来龙去脉,跟大伙儿好好说道说道。</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打我记事起,上世纪七十年代初那阵儿,我们家就住在崖窑沟里头。门前有一口老水井,井口用青石板围着,磨得光溜溜的,井水常年清冽甘甜,不光咱三家,村里好多户人家的吃水、洗衣,都靠这口井。左边邻居是二叔张志才,右边是大哥朱学俭,三家紧挨着,墙挨墙、院挨院,平日里谁家做了好吃的,端一碗给隔壁,谁家有活儿忙不过来,喊一声就有人搭把手,日子过得热热闹闹、亲亲近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咱家和大哥朱学俭家的土窑洞,都是解放后才新挖的,窑墙还带着新土的腥气,墙皮是后来糊的黄泥,摸上去糙糙的;可二叔家的窑洞不一样,一看就是老底子的物件儿——窑面的黄土被岁月磨得发亮,门框上刻着模糊的花纹,虽说是土窑,却透着股子说不出的气派。小时候我最爱往二叔家跑,不为别的,就想瞅瞅他家窑洞里那两面带着木架子的大鼓。那鼓身油光锃亮,像是被人摸了千遍万遍,鼓面蒙着厚实的牛皮,用小手一拍,“咚咚”的响声浑厚又响亮,震得人耳朵嗡嗡直响。我总缠着二叔问:“二叔,这大鼓是干啥用的?是不是耍社火用的?”二叔要么咧着嘴笑而不答,要么摆摆手说“是老辈儿传下来的,具体干啥的,我也说不清”。那时候只当是普通的老物件,哪儿能想到,这窑洞、这大鼓,都藏着咱村的老故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后来村里要整理村志,我跟着几位年过八旬的老人聊天采访,才惊掉了下巴——原来二叔张志才家住的这三间土窑洞,根本不是普通的民居,竟是咱村早年的佛殿,名叫“千佛殿”!老人们一说起千佛殿,话匣子就关不上了,你一言我一语,把千佛殿的模样、来历,一点点拼凑了出来,跟我小时候的记忆一对应,才知道当年自己有多“眼拙”。</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千佛殿的位置,就在刚下崖窑沟的第一家,妥妥的“沟口门户”,但凡有人从沟外进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它。这殿不是咱常见的砖瓦房,而是咱北方山区特有的土窑洞形制,一共三间门道窑,依山而挖,冬暖夏凉,最结实不过。站在沟口往里望,最扎眼的不是窑洞本身,而是院里那棵大柏树——足足有四五丈高,树干不是很粗,枝繁叶茂,直穿云霄,站在树下往上看,树冠像一把巨大的绿伞,把大半个院子都罩得严严实实。老人们说,这柏树是建千佛殿的时候特意栽下的,算下来得有几百年树龄了,是千佛殿的“守护神”,见证了崖窑沟里一代又一代人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夏天的时候,沟里闷热,这柏树下却凉快得很,村里的老人孩子都爱来这儿乘凉,听老人讲千佛殿的故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再看那三间土窑洞,气派得很,跟普通的民居比,简直是天差地别。窑洞前有一圈通穿廊,廊柱是清一色的老松木,被岁月磨得温润发亮,摸上去滑溜溜的。廊顶的梁架上满是雕梁画栋,虽说年代久远,红的、绿的、蓝的颜色有些斑驳脱落,但依旧能看清上面刻的图案——有松鹤延年,仙鹤展翅欲飞,松树苍劲挺拔;有喜鹊登梅,喜鹊落在梅枝上,叽叽喳喳,透着喜气;还有些缠枝莲纹,藤蔓缠绕,花朵饱满,刀工精细得很,一看就是老匠人的手艺。廊柱之间的雀替、斗拱虽不大,却也雕刻得有模有样,线条流畅,造型精巧,透着老辈人的心思和讲究。</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三间窑洞的门窗也不一般,都是格扇门窗,木料是结实耐用的榆木,上面雕着密密麻麻的花纹——有万字纹,一圈圈绕着,寓意“万寿无疆”;有回纹,曲折连贯,象征“富贵不断头”;还有些简单的花卉图案,牡丹、莲花,栩栩如生。门窗四周镶着普兰色的嵌板,嵌板上画着工笔彩绘,有山水,远山近水,云雾缭绕;有人物,穿着古装的男女老少,神态各异;还有些佛教故事里的场景,佛陀讲经,弟子聆听,画工精美得很,颜色虽有些褪色,却依旧能看出当年的鲜亮。阳光透过格扇的缝隙照进来,在窑洞地面上投下细碎的影子,风一吹,格扇轻轻晃动,“吱呀吱呀”的响声,像在诉说着千佛殿的老故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从中间那间窑洞的格扇门走进去,里面的景象更让人惊叹。窑洞两侧的“二圪塄”上,整整齐齐摆放着木雕的五百罗汉。这些罗汉个个身形不一,高矮胖瘦都不一样,神态更是千差万别——有的闭目沉思,眉头微蹙,像是在琢磨深奥的佛法;有的开怀大笑,嘴巴张得老大,露出两排牙齿,透着爽朗;有的眉宇间流露出慈悲的神色,眼神柔和,让人心里暖暖的;还有的一脸严肃,目光锐利,像是在洞察世间的善恶。罗汉们的手里也不闲着,有的手持宝剑,剑刃锋利,像是在斩妖除魔;有的拿着扇子,轻轻扇动,透着仙风道骨;有的捧着莲花,花瓣洁白,象征着纯洁;还有的拿着木鱼、念珠,一看就是修行的模样。这些罗汉雕像最小的只有巴掌大,最大的也不过一尺多高,雕刻得惟妙惟肖,连罗汉脸上的皱纹、衣服的褶皱、手上的纹路都清晰可见,仿佛下一秒就要活过来似的。小时候我不懂,总想着伸手去摸,二叔总赶紧拦住,板着脸说“那是神佛,不能碰,得敬着”,现在才知道,这五百罗汉是千佛殿的宝贝,是老辈人一点点雕刻出来的,藏着满满的虔诚。</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窑洞最里面,有一道木质隔栅,隔栅上雕着缠枝莲和宝相花,花纹繁复,做工精巧,把窑洞分成了前后两部分。隔栅后面,就是千佛殿的主佛——毗卢遮那佛,也就是咱们常说的法身佛。佛像坐在高高的莲花座上,莲花瓣层层叠叠,雕刻得饱满圆润,像是刚从水里摘下来的一样。佛像头顶是螺形肉髻,每一个螺髻都雕刻得整齐规范,面容慈祥,体态雍容华贵,双手结着法印,目光凝重而深邃,仿佛能看透世间万物的悲欢离合,又带着满满的慈悲,让人一看,心里就平静下来。佛像身上的袈裟纹路清晰,衣袂飘飘,虽历经岁月侵蚀,有些地方的彩绘已经脱落,但依旧能看出当年的庄严华贵。</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老人们说,不光中间的窑洞,东西两间窑洞也都供着佛,藏着宝贝。东窑的佛殿两侧二圪塄上,同样站立着一两排仙风道骨的五百小罗汉,跟中间窑洞的罗汉一样,个个神态各异,做工精美。东窑的后窑也有一道格栅,格栅后面供着的是卢舍那佛,也就是报身佛,象征着佛陀的智慧和德行。西窑的佛殿两侧二圪塄上,也摆着五百罗汉小木雕像,模样跟另外两间窑的罗汉不相上下。西窑的后窑同样有格栅,格栅后面供着的是释迦牟尼佛,也就是应身佛,象征着佛陀在人间的化身,给世人讲经说法,普度众生。</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这三尊佛像,中间毗卢遮那佛、东窑卢舍那佛、西窑释迦牟尼佛,通常被称为“三身佛”,都是用整块木头雕刻而成的木雕佛。据村里留存的零星史料记载,咱这千佛殿的木雕佛,在明代的时候才有的,算下来,距今也有几百年的历史了。那时候的匠人,没有现代化的工具,全靠一斧一凿,一点点把木头雕成栩栩如生的佛像和罗汉,这份手艺、这份虔诚,想想都让人敬佩。</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除了殿里的佛像和罗汉,千佛殿外头也有老物件。大殿外靠崖窑沟的墙根儿底下,曾立着一通石碑,石碑是青石头做的,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碑文,据说是记载千佛殿的修建年代、修建过程,还有村里善男信女的捐助名单。可惜那时候我年纪小,看不懂碑文上的字,后来岁月流逝,石碑也渐渐被风雨侵蚀,上面的字迹变得模糊不清,再到后来,连石碑在哪儿都没人说得清了,只留下老人们的一点点记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早年的千佛殿,那可是咱池家庄村最热闹的地方。逢年过节,比如正月十五、四月初八浴佛节,村里的人都会早早地起来,穿上干净的衣服,提着供品,来到千佛殿上香祈福。求风调雨顺,让地里的庄稼有个好收成;求家人平安,老人身体健康,孩子茁壮成长;求邻里和睦,村里的日子越过越红火。那时候,二叔家窑洞里的两面大鼓就派上了用场——上香的时候,会有人专门擂鼓,“咚咚咚”的鼓声浑厚有力,传遍整个崖窑沟,像是在给神佛“报信”,也像是在召集村里的人来祈福。殿里还住着僧人,负责打理佛像,给前来祈福的人讲解佛法,有时候还会办一些法事,场面十分隆重。</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可后来,战乱年代到了,兵荒马乱的,没人再有心思打理千佛殿。土匪、散兵路过,闯进殿里,抢的抢、砸的砸,不少佛像和罗汉被毁坏,僧人也吓得跑了,千佛殿渐渐冷清下来,变得破败不堪。再到后来,解放了,村里分房子,这三间曾经的千佛殿窑洞,就分给了村民曹永泰居住。曹永泰在这儿住了些年头,后来他的女儿曹美美(也有人叫她曹美兰)嫁给了我二叔张志才,二叔一家就搬到了这儿,全家人才在这三间窑洞里安居下来,一住就是一辈子。</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这么多年过去,崖窑沟里的人家换了一茬又一茬,咱家和大哥家的新窑洞也渐渐成了老房子,墙皮脱落,窑顶也有些漏雨,可千佛殿的三间土窑洞依旧立在那里,只是再也没有了当年的气派。更让人可惜的是,随着岁月的流逝,千佛殿的老物件一个个消失了——那三颗高大的“三身佛”木雕,还有那五百罗汉,不知在哪个年代,被人偷偷拿走了,或是毁坏了,如今早已不知所踪,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院里那棵几百年树龄、直穿云霄的大柏树,也不知在什么时候被砍伐了,原本柏树生长的地方,只剩下一块光秃秃的土地,让人看了心里发空。到现在,三间土窑洞也只剩下了两间,另一间因为年久失修,窑顶坍塌,慢慢就荒废了,只留下一堆黄土,诉说着曾经的辉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现在,二叔已经过世,只剩二婶住在土窑洞旁的新砖窑里,有些时候我回崖窑沟,会特意去二叔家坐坐,总觉得心里沉甸甸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咱池家庄村的年轻人,大多不知道崖窑沟里这三间窑洞的来历,不知道佛殿,不知道这里供奉过“三身佛”,不知道这里有过五百个栩栩如生的罗汉,更不知道这老窑洞背后藏着的几百年历史。我把这些记下来,写进咱村的村志里,就是想让后辈们知道,咱池家庄村不是只有庄稼和土窑洞,还有这么一段珍贵的历史,这么多老故事。千佛殿的佛像、罗汉、大柏树虽然不在了,但它承载的村里人的虔诚、老匠人的手艺、咱池家庄村的记忆,不该被忘记。希望这些故事,能一代代传下去,让咱池家庄村的后人,也能知道自己家乡的老历史,记住这些珍贵的老物件、老故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