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导言】</p><p class="ql-block"> 童年的池塘,是一方被禁令圈住的自由。我们瞒着老人,以身体为舟楫,在温热浑浊的水中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游泳。从“打刨圈”到“扎汆子”,每一道水痕都镌刻着野性的快乐。母亲的默许,伙伴的较量,乃至后来水库边的畅游表演,都沉在这碧波深处,成为记忆中永不褪色的、粼粼的夏天。</p><p class="ql-block">图/AI</p><p class="ql-block">视频制作/浯溪散人</p> <p class="ql-block"> 我们那地方,管游泳不叫游泳,叫“打刨圈”。夏天一到,池塘便是孩子们的魂牵梦萦之地,也是老人们口中戒律森严的禁地。“不得上树捉鸟,不得下塘洗澡”,这告诫像古老的咒语,年年夏季,在村头巷尾被老人们用沉沉的语调念着。风一吹,便散了;日头一晒,便化了。我们这些孩子的耳朵,是留不住这些话的。</p><p class="ql-block"> 学游泳,是没有老师的。老师就是那一池日渐温暖起来的水,和我们自己那点不管不顾的胆气。池塘便是我们无言的师傅。谚语说:“五月五,脱棉袄。”大抵过了端午,那水便褪尽了最后一丝凛冽的春寒,变得可亲起来。我们便像一群嗅到腥气的小猫,悄悄地溜到塘边。起初,只敢在浅水处,整个身子趴下去,手死死撑着底下的淤泥,两只脚便交替着,胡乱地打起一片白花花的水花。我们管这叫“狗刨式”。那扑腾的声音,杂乱而欢快,是我们献给夏天最初的、笨拙的序曲。</p><p class="ql-block"> 在这扑腾里,身子便渐渐觉着了水的浮力,那是一种奇妙的、托举着的、值得信赖的力量。于是,胆子大了些,便试着松开手,在浅水里胡乱地划动,像一只刚离了岸的、惊慌又兴奋的狗。水,不再是可怕的吞噬者,倒成了一个敦厚可亲的伙伴,拥着你,引着你,一步步离开坚实的土地,投向那片动荡的、自由的深碧。</p><p class="ql-block"> 真正的本事,是在深水区里悟出来的。先学的,是踩水。人要直立在水中,全靠脚下暗暗地使着一股劲,像水底有两只无形的轮在交替地踏。这功夫练成了,心里便有了底,知道沉不下去了。于是,胆子便野了。我们开始追逐,开始打闹,开始像鱼一样,去试探这池塘的每一寸肌肤。也不知喝了多少口混着泥腥味的塘水,皮肤被泡得发白起皱,眼睛也常常呛得通红,可就在这懵懂之间,游泳竟真的学会了。先是“狗刨”,水花四溅,声势浩大;后来是侧泳,悄无声息,如一道影子掠过;再后来,便是那最得意的“扎汆子”。</p><p class="ql-block"> “扎汆子”便是潜水。我尤擅此道。能吸足一口气,深深地潜下去,在水底闭住呼吸,靠手脚并用地潜行,扎得久,也扎得远。在那一片无声的、微绿的世界里,时间是停滞的。阳光透过水波,折成一条条颤动不已的光带,幽幽地照下来。水草如柔软的绸带,拂过身体,痒痒的。偶尔能看见呆头呆脑的鲫鱼,一动不动地悬着,你伸手去触,它尾巴一摆,便倏忽不见了。在那片刻的沉寂里,岸上的喧嚣、大人的呼唤,都远去了,仿佛自己真成了这水族里的一员,分享着一个清凉而古老的秘密。</p><p class="ql-block"> 母亲们自然是知道的。她们从我们湿漉漉的头发和身上总也洗不掉的塘泥气味里,早已窥见了一切。然而,乡下孩子,多一种求生的本事总是好的。她们心里或许是默许的,那责备便也只剩下言语的形式,少了真正的厉色。这沉默的纵容,便成了我们夏日狂欢的底气。</p><p class="ql-block"> 最风光的一回,要算一九七六年了。为着纪念毛主席畅游长江十周年,镇里组织人去段家亭水库表演。我和另一个同学被选中了。那天,水库边上是黑压压的人群,红旗在风里猎猎地响。我们游在宽阔的、深不见底的水库里,不再是池塘里那般野趣,心里怀着的,是一种近乎神圣的庄严。那碧沉沉的水,那四周山峦的倒影,那人声鼎沸的岸,都成了记忆中一个极其鲜明的烙印,至今想起,胸膛里还回荡着当年那股子青春的、澎湃的热力。</p><p class="ql-block"> 如今,我早已离开了那片土地,也多年不曾在那样的池塘里“洗澡”了。城市里的泳池,水是经过消毒的,清澈见底,划定了泳道,也限定了时间。游起来,规规矩矩,再也寻不着那份野性的、无拘无束的快乐了。</p><p class="ql-block"> 我常常想起家门口那方池塘。想起那温热浑浊的水,那拂过身体的水草,那潜行时耳边咕噜咕噜的水声。那水里,泡着我的整个童年,一个野孩子的、无师自通的、被太阳晒得黝黑发亮的夏天。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