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素爱诗词。每当读李之仪“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之句,便想起余光中那“一湾浅浅的海峡”——于是,宝岛台湾,就这样悄然系上心头。</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有人会问,作为一位深居内陆的荆州人,远离大海,与台湾有何关系呢?是的,似乎没有半点关系。</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记忆里,“台湾”二字,是舅爷爷王长萱在萤光夏夜、月树鸣柳下,为我们点染开的一幅朦胧画卷。</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舅爷爷是甲子年(1924年)出生人,奶奶的亲弟弟。他的人生在解放战争的洪流中急转:从一名国民党部队的壮丁,到长江防线溃败后的溃兵,为了活命,他隐匿于奔逃的人流,最终在公安县的南五洲新江村扎下根来,将征衣换作蓑衣,成了一名新中国的农民。</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于是,那些夜晚的故事,总浸染着仓皇的月色与田埂上的泥土气息。他一遍遍追述着命运的惊险,最后总不免陷入沉默,继而用一声轻叹作结:“部队撤早一点,我就跟去台湾,回不来啦。”</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从此,我幼小的心灵里,便装进了一个“台湾”——它不在浩瀚的海峡对岸,就落在长江水奔流而去的最远方,是舅爷爷另一个未能抵达的人生,一个差一点就再也回不来的“家”。</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日日清晨,看长江日出。红日忽然蹦出云层,霞光泼洒,镀亮千里江波。在那云水尽头,台湾岛如仙境浮现。多想驾一叶小舟,就此摇向彼岸。</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有一天,舅爷爷突然说:“台湾快要回归了!”那时,收音电台里,天天播放“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的新闻,所以,舅爷爷产生了台湾马上要回归的判断。</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一直期盼着“台湾回归”的好消息,在不知不觉间,自己就这么长大了。一九八七年,我大学毕业,二十一岁的我被分配到农科所,从事科研工作。在那儿,我认识了一位叫周月祥的留场就业老人,他是黄埔军校二十一期毕业的军官。</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他吃、住、生活,全挤在一间十多平方米的泵房里,条件非常简陋。泵房主要负责农科所荒湖垸——也就是现在的西湖窑监院建筑区及西边农田——的排水与供水。我们的试验田,就在隔着水渠的泵房旁边。</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空闲时,周先生常给我们讲战争往事,还有国民党溃退台湾的种种轶闻。他总说:“感谢警官,感谢政府,感恩共产党!要不是这样,我可能早就死在战场上,或者跟着逃去台湾了。政府宽大处理我,每月还发一百块钱工资,我心里真的很感激。”那时我刚入职,工资每月七十九元,他能拿到一百元,已经算是很高的待遇。</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周先生的故事虽然好听,可我心底那个关于“台湾何时回归”的谜题,却始终没有答案。想着想着,难免泛起一丝说不清的愁绪。</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出生在公安县的南五洲。这片土地东西绵延约三十里,南北最宽处不过三、四里,轮廓狭长,形似一枚公安锅盔,也有人觉得它神似美丽的台湾宝岛。洲上大江东去,小河弯弯,草长莺飞,四季分明。</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洲上的五洲村胡家祠堂一带,聚居着几乎全为胡姓的人家。这里是湖北“安定堂”胡氏智宾公一脉的发祥地,也是“今日派”共产党创始人胡鄂公(胡荣铭)的出生地。胡鄂公是智宾公的第十六代孙,而我属于第十八代。在胡氏族人口耳相传中,有一位家族中的重要人物远在台湾。这个重要人物就是指胡鄂公。</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一九二四年,由胡鄂公出资修撰的《胡姓家谱》中,清晰记载着我爷爷胡荣盛的名字。与五洲村一河之隔的新江村,也已成为胡氏后裔繁衍生息的另一片热土。</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如今,我常携妻带子漫步长江岸边。每当此时,舅爷爷曾讲起的那些关于台湾的往事便浮上心头。我衷心希望,这个外形酷似台湾的南五洲,也能如宝岛一般,早日迎来腾飞之日。</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1979年元旦,全国人大常委会发表《告台湾同胞书》,“三通”首启;1979年开办通邮;1987年11月,开始准许台湾老兵回乡探亲。</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岳父的父亲陈开典先生,有一位弟弟名叫陈开相。岳父称他为“三爹”,我们这一辈则尊称他为“三爷爷”。三爷爷生于民国四年四月,即公历1915年4月,因历史缘故长期滞留台湾,多年来音讯渺茫,亲情隔海难续。</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关于岳父如何联系上远在台湾的三爷爷,家中流传几种说法。一说是曾托原工作单位党委书记黄永芳之妻在台的亲戚代为传话;另一说,则是通过民警谢云霞的爷爷——毕业于黄埔军校的军官庹蓝桥先生,趁其赴港时代为投递过一封家书。然而,真正实现稳定、有效的联络,是拜托一位农科所留场就业的原国民党军官宋元湘在香港的儿子,经由他向台湾的湖北老兵协会辗转打听,才终于牵上线、续上情。</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自那时起,宝岛台湾与我们一家之间,不再只是遥望。1985年1月5日,三爷爷从台湾寄出了第一封家书,纸短情长。他写得一手漂亮的钢笔字,书写方式仍延续旧习:从右至左,从上到下,竖排书写。信中多见繁体字,我们每每捧读,还需借助字典细细辨认。三爷爷的文字极为凝练,惜墨如金,却字字含情,句句蕴意,万般思念与牵挂,尽在寥寥数语之中。</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1988年3月,三爷第一次回到大陆探亲。他与岳父一同住在监狱机关办公楼后面的老楼里。那时的出入境管理严格,往返日期一经确定便不能更改,因此三爷早在回乡前就已买好了返程机票。他从台北桃园机场启程,飞抵香港,再转机至武汉,随后乘车辗转抵达江北。虽只是一湾浅浅的海峡,归途却迢迢如万里——即便马不停蹄,也足足用去一整天的时间。</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爷爷与三爷,一别四十年。兄弟相见,两位老人相拥而泣,共怀老二和幺弟,随后又相谈甚欢。他们一起回忆往事,拼凑公安东港松滋东河边那些旧时的地名,打听儿时庙宇的踪迹,把残缺的记忆一点点缀连起来,讲成了我们从未听过的动人故事。</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三爷爷将自己的积蓄换成美元与金银首饰,按各家亲戚的情况,一一分赠。岳父收到一笔美元和几件贵重礼品;我的妻子,也收到了一份心意。</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1991年春,三爷爷再度归来。这一次,与岳父同住在种子公司的日子里,一个沉默的共识已然形成:如同众多孑然一身的台湾老兵,他此行不为探亲,而为寻根,要在生命的黄昏里,把根重新种回故土。于是,沙市洪垸二村小区里,两套相邻的房产成了他心意的具象——一套,是赠予妻弟的新婚厚礼;另一套,则是为自己预留的归巢。尽管来自富庶的台湾,三爷爷的慷慨却毫无居高临下之态。对侄辈们,他倾其所有,那倾囊相赠的,不仅是财物,更是一个漂泊半生的游子,对家族血脉迟来的、全部的温情。</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三爷爷在我家小住几日。那时农科所刚建起首栋职工楼,我住四楼,虽不宽敞,却视野开阔。凭栏远眺,江北平原一望无际,田畴如棋,林木成网,俨然一幅江南鱼米图。三爷爷叹道:“这真是风水宝地,在台湾难得一见。”</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天,我邀三爷爷去农科所参观,他却婉拒了。我能感受到他内心深处那份不愿给人添麻烦的敏感。望着眼前的蔬菜,他轻声说:“台湾的物价高啊,内地几分钱一斤的大白菜,在台湾要卖到一百块人民币。”我一时好奇,问起台湾的政治生态:“那位李登辉,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摇摇头:“到处骗选票,说一套做一套,太不靠谱了。”交谈中得知,年已七十的三爷爷在台湾还常骑机车出行——就是大陆所说的摩托车。那时大陆的摩托车产业才刚刚起步,一辆南方125就要一万多块钱,还算是稀罕物。</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段农科所的岁月,让三爷爷与民警李宣明的妻子齐阿姨得以相识。这份缘起于大陆的情谊,后来竟在台湾得以续写——当她赴台探亲时,二人于新竹重逢,叙话往昔。</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1997年10月,爷爷陈开典病逝。彼时,三爷爷正住在大陆。他亲手送别兄长,将后事安排妥当,而后依原计划返回台湾。</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临行前,他郑重嘱咐岳父:“如果我没有回来,沙市的房子就托你处理,变卖后所得,请平均分给各家。”他也曾对岳母交代:“倘若我死在台湾,一定要把我的骨灰带回大陆。”</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1999年2月22日,三爷爷从台湾寄来最后一封信,也是字数最多的一封信。信中反复叮嘱钥匙、房契与钱物的存放位置,一一交代各项物件的处置方式,也隐约提及自己身体近来不佳。那之后,岳父几次去信,皆石沉大海,音讯戛然而止。</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如今,三十年一晃而过。若按年岁推算,三爷爷应已一百一十岁。家人推测,他大抵已客逝于台湾,最终长眠在那片土地,再未归来。</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三爷爷留在了台湾,胡鄂公也永远留在了台湾。</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当两岸的坚冰渐融,当武汉成为直航的口岸,一份夙愿的清单便在家人心中铺陈开来。我们渴望踏足台湾,让阿里山的林涛与日月潭的碧水,成为此行的背景。但旅途真正的核心,是寻找:寻找三峡白鸡山127号的门牌,寻找“碧潭”那个曾寄出牵挂的邮戳,最终,是寻找三爷爷的墓碑。我们要带他回家,完成生命的归根仪式。而重视陈胡同宗同源的我,亦将走向胡鄂公的长眠之地,去解读那坟头无声的指向——那是一个时代沉默的坐标。</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然而好景不长,两岸关系再遇寒流,叠加上三年的疫情阻隔,宝岛的音讯仿佛重被波涛与尘埃淹没。转机出现在2025年末,郑丽文当选中国国民党主席,并重申一个中国原则,这让我们在迷雾中又窥见一缕希望的微光。妻子与我重提旧事,那份为三爷爷寻根问底的夙愿,再次浮上心头——我们想替已不便远行的父亲,去完成这项家族未竟之愿,找到他叔叔最终的归宿。</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海峡两岸,本是一家。然“赖氏”谋独与“高氏”介入,破坏了这份安宁。特赋《卜算子·心系台湾》一首,以寄忧思:</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立楚江边,心向台湾北。夜撰鱼书熟可收?泪落如潮水。 难忘旧时亲,情厚高天外。何日风清日月潭,永别兵戈地?”</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如今,农场早已蝶变,长江依旧东流。只盼有一天,海峡不再是归途的阻隔,而成为我们共饮的一瓢清水。三爷爷,若您在天有灵,定能促进我们看见那江河一统,家国团圆的那一天。</span></p> <p class="ql-block">文/辑 米多阿发 图/百度网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