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矿酒里的生死之交

海鸥飞翔

<p class="ql-block">  夜幕降临,城市的灯火连缀成一片璀璨星河。夜市喧嚣升腾,大排档的烟火气漫过街巷,酒馆里的欢声笑语溢出窗棂。有人刚从湖上泛舟归来,带着晚风的清润落座,点几碟爽口小菜,开一瓶醇酿白酒或一扎冰爽啤酒,三五成群围坐,酒杯碰得清脆悦耳,言谈间尽是卸下疲惫的惬意,眼神里满是岁月静好的安然——这般饮酒,饮的是闲适,是浮生半日的轻松,是无关生死的谈笑风生。</p> <p class="ql-block">  可没在铁矿井下熬过的人,永远不懂另一种酒的重量。那酒里没有风花雪月的闲情,没有利益往来的算计,只有像赤铁矿般滚烫的赤诚,藏着百米井下用命换来的交情,是钢钎与矿石碰撞出的生死契阔。</p> 百米之下的铁矿巷道,是与城市喧嚣隔绝的世界。暗黑浓稠得能浸透矿灯的光晕,锋利的铁屑与赤褐色岩粉在空气里浮沉,吸入肺腑都是金属与岩石混合的涩重颗粒,沾在皮肤上刺得人发痒。巷道终年潮湿,工装刚被汗水浸透,便又被井下寒气冻得发硬,贴在身上黏腻刺骨。矿灯照见岩壁渗出的水珠,顺着液压支柱的活塞杆缓缓滑落,混着未清理的矿碴积成浅浅的水洼,走一步便溅起一片泥水。顶板岩层不时发出"咯吱"的呻吟,矿压带来的沉重感如巨石压肩,每一步都让人胸口发闷、呼吸不畅,矿车驶过的闷响在狭窄巷道里久久回荡。 在这里,生命从不是独属于自己的筹码。身边那个满脸矿灰、工装浸透汗水的工友,手里攥着沾着矿粉的钢钎,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是你的眼,替你紧盯顶板裂隙与掘进面的松石;他是你的手,在你操作风钻时扶稳钻杆,铺设炸药时递上雷管;他是你的兄弟,在矿压骤增时帮你加固支护,在潮湿巷道里给你递上半块干硬的馒头。 刘义山总说,他和小王的井下协作比亲兄弟还默契。有次掘进面矿压突增,液压支柱活塞杆不断回缩,岩壁裂缝愈发宽阔,小王立刻喊他扛来备用支柱,两人踩着积水、顶着呛人的岩粉,一人扶柱、一人紧固螺栓,汗水顺着额角淌下,混着矿灰在脸上冲出一道道沟壑。直到支护加固完毕,两人才靠着岩壁大口喘气,彼此递过的水壶里,带着铁锈味的水却喝得比蜜还甜。 更让刘义山一辈子铭记的,是那年的爆破作业。硝烟还未散尽,巷道里弥漫着炸药残留的刺鼻气味,潮湿空气混杂着岩粉的腥气,他握着撬棍钻进掘进面检查——刚完成的掘进面还留着爆破后的狼藉,矿灯光柱扫过崩落的赤铁矿堆,突然听见顶板传来细碎的"噼啪"裂响,那是岩层剥离的前兆!他瞬间僵在原地,双脚像被地磁吸住,手里的撬棍"哐当"掉在铁轨上,脑子一片空白。身后的小王正收拾爆破母线,眼角余光瞥见顶板簌簌掉落的岩屑,二话没说扔下工具,一步跨上前,粗壮的胳膊死死箍住他的腰,猛地将他扑倒在旁边的排水沟里。几乎同时,一块硕大的赤铁矿石轰然砸落,正好砸在他刚才站立的地方,铁轨被压得扭曲变形,碎石与铁屑如雨点般溅了他们一身。黑暗中,两人趴在泥水与矿灰里,只能听见彼此拉风箱般的粗喘、远处水泵的"嗡嗡"声,以及胸腔里擂鼓似的心跳。许久,小王吐出一口带泥的唾沫,哑着嗓子骂了一句:"刘哥,你傻站着干啥?想喂石头啊!"那带着后怕的沙哑嗓音,像一剂强心针,让刘义山回过神来。 <p class="ql-block">  升井时,晨雾未散,阳光穿透薄雾洒在矿区铁轨上,泛着冷冽的光。两人在澡堂搓掉一身矿灰,指甲缝里的铁屑洗了三遍才褪去乌黑,工装口袋里还掉出几粒细小的铁矿砂——那是井下岁月最实在的印记。他们默契地走向矿区门口的小饭馆,木桌上留着前桌的酒渍,墙角的音响里放着流行歌曲。没有煽情的感谢,没有后怕的絮叨,甚至没提刚才的惊魂一刻。刘义山拎起一壶当地晋道酒厂酿的白酒,酒壶口沾着细小酒珠,给小王满满斟上一碗,自己也倒了一碗,双手举杯,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兄弟,都在酒里了。"小王接过酒杯,杯沿印着掌心的老茧纹路,一言不发,一仰脖干了。辛辣酒液从喉咙烧到胃里,像一团火驱散了井下的寒意与恐惧,也把劫后余生的战栗、无需言说的情分,尽数淌进五脏六腑。刘义山也一饮而尽,酒液呛得他咳嗽几声,眼泪却跟着涌了上来——不是因为酒烈,是因为身边这个愿意拿命换他的兄弟。</p> 这就是铁矿人的酒。城市的酒饮闲适,矿山的酒饮生死;城市的酒碰利益,矿山的酒碰真心。这里不兴细嚼慢咽,不兴虚浮劝酒,酒要倒满,心要掏空。第一杯敬平安,敬我们扛着风钻、顶着岩层,踩着铁轨、伴着矿车,忍着潮湿矿压的煎熬,从阎王爷门口闯了回来;第二杯敬兄弟,敬那双险情中拉你一把、掘进面替你搭手、矿灯下为你引路的手。酒桌上聊的从不是风花雪月,是哪个掘进面的磁铁矿品位最高,哪个巷道的支护需要加固,是“我们班”连夜检修的破碎机,“我们组”顶着矿压完成的掘进任务。他们用满是老茧的手比划着爆破角度,用粗粝的嗓音说着井下趣事,偶尔提及惊险岩石脱落与顺利出矿,仿佛在一次次咀嚼中,消化恐惧,深植信任。 岁月流转,刘义山和小王先后退休,却每年春暖花开时都会约着回到老矿区——熟悉的井口换了新设备,巷道入口被安全网轻拦,远处选矿厂的轰鸣依旧,空气中飘着淡淡的铁屑气息,一如当年。他们沿着矿区铁轨慢慢走,脚步蹒跚却坚定,像极了当年并肩走向掘进面的模样。小王指着不远处的山坡,声音发颤:"刘哥,那年加固完支护,咱们就在这啃干粮,你把仅有的咸菜和火腿都分给了我。"刘义山笑着点头,指尖抚过铁轨上的锈迹,眼角泛起湿润:"咋能忘?你当年还说,退休了要把矿山的每一寸都再走一遍。"阳光洒在他们花白的头发上,镀上温暖光晕,深埋井下的记忆,在故地重游的脚步里愈发清晰。 走完矿区,两人便钻进那家小饭馆,老板还是当年的样子,笑着往屋里让,依旧倒上地道的晋道酒,酒液辛辣滚烫,仍是记忆中的滋味。他们腰杆不再挺拔,阴雨天里,井下落下的风湿痛总会隐隐发作,可只要坐在一起,就像回到了并肩作战的日子。手掌上的老茧被岁月磨淡,指缝里却仍残留着洗不净的矿粉,举杯时手虽发颤,却依旧一饮而尽。"这一杯,敬平安。"刘义山开口,声音带着岁月沧桑。"这一杯,敬兄弟。"小王接上话,眼里闪着泪光。那些别人听来枯燥凶险的过往,在他们口中都变成最珍贵而难忘的回忆。 昏黄的灯光下,两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举着酒杯,酒液在杯里晃出细碎的光。这杯酒,敬百米井下的生死与共,敬风雨同舟的半生陪伴,敬从未褪色的兄弟情长。城市的酒桌人来人往,唯有铁矿的酒,能沉淀下以命相托的真情;世间的交情虚虚实实,唯有矿山的兄弟,能把"生死"二字融进酒里、刻进生命里。 这过命的交情,无需言语雕琢,不必契约束缚,只在一杯酒里沉淀成岁月抹不去的滚烫记忆——那是铁与血铸就的赤诚,是矿山人独有的生死契阔,是比赤铁矿更坚硬纯粹的真情。它在时光里愈发醇厚,在岁月中愈发珍贵,如同那座沉默的铁矿,历经风雨,却始终镌刻着最动人的人间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