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兰之乱 （连载）十五，球茎与羽毛

作家 东子

一盆来自伪满宫廷的君子兰，在八十年代的长春掀起一场席卷全城的财富狂潮。它是“绿色金条”，也是欲望之火。当泡沫破灭，只留下抢劫、谎言与一桩跨越十余年的血案。一名预审卷宗的警察猛然发现，自己的家庭正是这场风暴的中心。这是一代人的集体记忆，也是一个关于贪婪、罪孽与救赎的人性寓言。

君子兰之乱·十五

球茎与羽毛

彼得罗夫扬起胳膊，水晶杯底重重磕在红木餐桌上，“当啷儿——”一声悠长的脆响，穿透了俄罗斯大盘红肠蒸腾的油气。琥珀色的伏特加顺着他的喉结滚进肠胃，“咕嘟”一声闷响，酒沫子像刚煮沸的水珠，在他上翘的褐色胡子尖上打了个转，又坠落在餐布上。

“中苏友谊——万岁！”“社会主义——万岁！”“我们的友谊——万岁！”他操着生硬的中国话，舌头打卷却字字用力，又一次将满杯伏特加举过头顶，杯沿的酒液溅在他的列宁装领口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我望着他通红的眼眶，实在没法将眼前这个豪饮的苏联人，和上午在人民广场纪念碑前肃穆鞠躬的身影重叠。那会儿他手捧一束白色雏菊，对着苏联空军烈士纪念塔深深弯下腰，三个鞠躬都沉得像要嵌进冻土，连风都绕着他的身影停了停。

“塔底下埋着的，都是后贝加尔湖方面军的飞行员。”王阳父亲用筷子夹了块红肠，低声给我们补了句，“俄文碑铭写得明白，14名军官，9名准尉和军士，都是1945年打关东军时牺牲的。”他指尖敲了敲桌面，“当年苏军接管大和旅馆，这地方就是他们的司令部，彼得罗夫怕是对这儿感情深着呢。”

这话不假。这栋1907年鬼子修的欧式建筑，廊柱上的浮雕还留着新艺术风格的卷草纹，当年是“大和旅馆”，如今是铁路宾馆西餐厅。这地方能写半部近现代史——伊藤博文曾在此密谈，溥仪被挟持时住过东楼，郑孝胥、李香兰留过足迹，胡适、章太炎来此讲学，越飞与李大钊在此会晤，李顿调查团曾在此办公，华西列夫斯基元帅的指挥部设过这儿，曾泽生、周保中、伍修权都曾踏足，贺龙、陈毅也在此接见过友人……

彼得罗夫正指着廊柱上一道浅浅的刻痕，眼里闪着光：“哈拉绍！还是老样子！我在这儿住了三年，每天早上都在这柱子上磨指甲！”他伸手摸了摸那道刻痕，指尖的老茧蹭过石材，“那时候一楼的列巴，刚出炉能香透半条街！配着酸黄瓜和黄油，比现在的红肠还解馋！”

我爹跟着点头，抬手比了个“吃”的手势，用半生不熟的俄语蹦出几个词：“列巴……苏波汤……布拉吉！”彼得罗夫立刻笑了，拍着桌子回应：“达瓦里希！没错！你们管裙子叫布拉吉，水桶叫维得罗，都是我们的话！还有列巴，俄语是хлеб，你们念得真地道！”

三杯酒下肚，彼得罗夫索性扯开嗓子唱起来：“Снег и лед покрывают Волгу……”《三套车》的俄语旋律粗粝又苍凉，混着餐厅里的杯盘碰撞声，倒像是从遥远的伏尔加河飘过来的，裹着冰面的寒气。

我正听得入神，爹忽然比划着猎枪上膛的样子，唾沫星子乱飞地跟彼得罗夫说起用猎枪看护君子兰的事——“一盆金丝兰能换三辆伏尔加！”话音刚落，彼得罗夫脸上的笑容“唰”地消失了，猛地挥起大手，喉结里滚出一连串急促的俄语，末尾反复吼着：“涅特！涅特！”他的脸涨得通红，手指着餐桌，像是在制止什么天大的错事，连胡子都气得发抖。

我们都愣了，齐刷刷看向王阳父亲。他安抚地拍了拍彼得罗夫的胳膊，用流利的俄语说了几句，彼得罗夫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只是仍攥着酒杯，指节泛白，接着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液顺着嘴角流进脖子里。

“他急了。”王阳父亲转向我们，声音压得很低，“你们说用猎枪护君子兰，还说这花比金条金贵，他当场就炸了——说这是资本主义的毒瘤，社会主义绝不能允许这种投机倒把，还说这可能是日本帝国主义的阴谋，用虚无的东西搞乱人心。”

彼得罗夫缓了缓，夹了一筷子酸黄瓜塞进嘴里，嚼得咯吱响，用生硬的汉语说道：“我的全名，彼得罗夫·范·维瑟。”他顿了顿，指尖在桌布上画了个小船的样子，“维瑟，荷兰语，渔夫的意思。‘秋尔潘’，让我祖先破了产。”

“秋尔潘？”我爹皱起眉。

“是郁金香。”王阳父亲立刻翻译，“一种欧洲的花。”

“我祖上是荷兰渔夫，”彼得罗夫的眼神飘向窗外，像是看到了很远的地方，“后来在赞丹造船厂当工匠，造三桅巡洋舰，成了富人。再后来，一个英国商人把秋尔潘从土耳其带到荷兰——英国是荷兰的敌人！很坏！用一朵花就打败了我们！”他猛地拍了下桌子，水晶杯又发出一声脆响，“现在这君子兰，就是新的秋尔潘！”

我爹沉默了半晌，喉咙似乎有些发紧，他滚动的喉结像躁动的轴承，上下翻转，“咕噜”一声灌进一杯伏特加，脖腔才像泄了气的皮球般平缓下来。

“达瓦里奇，彼得罗夫，接着白话，你的依斯托里亚（故事）真有意思。”我爹说。

“达瓦里奇冯，我没吹牛！”彼得罗夫前倾身子，眼神发亮，“那时候所有荷兰人——商人、银行家、贵族、女仆、木匠，全都在买郁金香！我祖先卖掉了船厂的股份，全投进了秋尔潘！赚的钱，能买下莱茵河边所有的别墅！”

王阳睁大眼睛，敲打着桌子急切地问：“后来呢？”

“后来他们搞到了新品，是病毒感染的变种，叫‘永远的奥古斯都’（Semper Augustus），白色花瓣飘着血红的花纹，全荷兰只有二十个球茎！”彼得罗夫伸出两根手指，语气凝重，“一个球茎，能换一条军舰！”

操，我心里暗想，这不是君子兰变种金丝兰吗？绿色的叶子飘着黄色花纹，偶尔还开白花，不也是病毒感染的结果？太他妈像了……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爬上来。

“后来他们开始预定球茎，花还没种就先付百分之十的钱，这叫期权交易！”彼得罗夫的手指在桌布上画着圈，“我祖先手里握着一堆订单，以为能富一辈子，结果——”他突然一拍桌子，“有一天，没人接手了！郁金香一文不值！银行倒闭，老板逃跑，市民自杀……荷兰没钱打仗，被英国打败，‘海上马车夫’再也出不了海，英国成了日不落帝国！”

“那你祖先怎么去了俄罗斯？”王阳父亲问。

“破产后，祖上几代都在船厂打工，债务永远还不清。”彼得罗夫叹了口气，“直到有一天，一个高大的俄国年轻人来当学徒，他跟着我祖上学造船，手上磨出的茧子比谁都厚。他看我祖上技术哈拉绍，就请我祖上去俄罗斯发财，我祖上为了逃债，偷偷跟他去了圣彼得堡。”

“那个高大的俄罗斯人是谁？”我好奇地问。

“你们会说我吹牛，但我没骗你们——他是彼得·阿列克谢耶维奇·罗曼诺夫。”彼得罗夫平静地说。

“那人是彼得大帝？”王阳父亲惊讶地追问。

“是的，就是彼得大帝。”

我们都齐刷刷地瞪大了眼睛，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

彼得罗夫从书包里拿出一张泛黄的照片，上面是份旧报纸，递给王阳父亲：“这是1803年的《圣彼得堡新闻》，介绍我家的造船厂。祖上在彼得大帝支持下，带来荷兰造船技术，参与创建了海军部造船厂的前身——海军部作坊，还参与建造了‘彼得保罗’号巡洋舰。为了感谢大帝，家族改姓彼得罗夫，保留荷兰祖先的‘维瑟’作为后缀。”

王阳父亲哈哈大笑：“原来你家是大卡普利斯特（资本家）啊！”

我们也跟着笑起来，彼得罗夫却摆手：“涅特，涅特！卡普利斯特不算什么，我们是德沃扬宁，巴龙（贵族，男爵）。”

“十月革命一来，你家族不就完蛋了？”我爹问。

彼得罗夫脸上掠过几分戏谑，突然前仰后合地笑起来，刀叉被撞得叮当作响：“一战刚开始，我们又成穷光蛋了！哈哈哈……”

他收住笑，扫视着餐厅四周的油画——《伏尔加河上的纤夫》的沉重、《近卫军临刑的早晨》的悲壮、《金色的秋天》的明丽、《弗拉基米尔路》的苍凉，最后目光定格在《无名女郎》的复制品上。他起身邀请我们：“来看看，这鸟毛把我爷爷害破产了，十月革命时我爸爸才成了红色 战士，如果还是大卡普利斯特（大资本家）……”他手掌在脖子上划了一下。

“这羽毛怎么了？”我爹凑过去问。

“涅特，涅特，这是斯特劳斯帕（鸵鸟毛）！”彼得罗夫指着画中女郎帽子上的装饰，“一战前，整个欧罗巴都疯狂收藏它，法国宫廷引领潮流，沙俄贵族更是争相追捧，这一撮毛在彼得堡能换一块大金条！”

“还有这种事？”王阳父亲不解。

“贵族、银行家、资本家，所有人都抢着买！南非的鸵鸟毛都被采光了，沙皇还鼓励贵族养鸵鸟。”彼得罗夫又拿出一张老照片，上面是个穿贵族服饰的男人站在鸵鸟群中，背景是宽阔的湖面，“这是我爷爷，这是他的鸵鸟场，就在贝加尔湖附近的南部牧场。”他又拿出一张报纸剪报，上面有大片倒在荒野的鸵鸟尸体，“这是1916年的报道，鸵鸟能无限繁殖，羽毛价格暴跌，我们养的鸵鸟冻死后，船厂也没了，彻底破产。”

“这也太荒谬了！”我爹咂舌。

“涅特，达瓦里奇冯。”彼得罗夫表情严肃，“鸵鸟不是黄金，郁金香也一样，凡是能大规模繁殖的东西，用来投机都是陷阱！可惜我家族没记住教训。”他顿了顿，“我父亲后来成了彼得堡海军水兵，参加了十月革命。”

“你怎么带这么多家族资料？”我好奇地问。

彼得罗夫笑着拍拍我的头：“我来长春教俄语，最好的方法就是从家族故事讲起，让学生们记住历史。”

“还有什么好东西？”王阳追问。

彼得罗夫的眼神沉了下来，从书包里拿出一份泛黄的文件，封面印着俄语标题。他翻开文件，里面的照片惨不忍睹——人体实验的场景、堆满白骨的万人坑、戴着手铐的日本战犯，报纸上方是位英俊的苏联军官。

“这个军人是我的亲叔叔，伊万·彼得罗夫少尉。”彼得罗夫的声音异常平静，“他参加了对日作战，跟着后贝加尔湖方面军打到长春，亲自调查了日本细菌100部队的反人类罪案。”

王阳父亲接过文件，小声翻译：“100部队全称‘侵华日军第100部队’，对外叫‘关东军军马防疫给水部’，驻长春孟家屯，是731部队的孪生恶魔。核心罪行是研制动物、植物及人畜共用细菌武器，年产炭疽菌1000公斤、鼻疽菌500公斤，还研发黑穗病等植物病毒，专门破坏农田。”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却字字清晰，“他们用中国人、俄国人、美英战俘做活体实验，把细菌混在香烟、菜汤里喂食，实验后用氰化钾处死或活体解剖，尸体和牲畜埋在一起。1949年12月25日到30日，苏联在伯力（今哈巴罗夫斯克）的滨海军区军事法庭审判了12名战犯，其中100部队的高桥隆笃、平樱全作、三友一男等骨干都在列，三友一男当庭承认亲手解剖过7名战俘。最终这些战犯被判2到25年徒刑，关押在苏联监狱，但部队长若松有次郎等核心成员，用细菌战资料换了美国的豁免，逃脱了审判。”

王叔的声音很小，传到我耳边却如炸雷轰鸣。我突然冷得打了个寒颤，端起伏特加喝了一大口，喉咙里火烧火燎，脑海最深处浮现个影子，逐渐清晰，那是成空给君子兰授粉的样子……还一插一插的……像是给试管里放药，周围是永恒的奥古斯都郁金香的颜色，绚烂，迷醉，白底红心，花瓣儿飘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