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望着那片被风卷走的纸钱灰,心里的绳又抽紧了。祭奠台壁上,那只美丽的兔子下面,母亲的灵位在香蜡缭绕的烟袅里若隐若现、如梦似幻。母亲去了!那个出生在1939年初春,宛若兔子般温婉美丽的女人,安享了八十六个春秋后,安详离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时间定格在2025年10月17日、阴历8月26日下午13点13分,母亲在深度昏迷四天后,被医生宣告死亡。从那一刻起,我们姐弟三人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孤儿。</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晚年的母亲孱弱多病。冠心病、慢阻肺如影随形。每年都要住院几次,只是住院间隔期越来越短,从初始的一年两次、三次,增至四次、五次甚至更多,每次治疗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在后期,母亲住医院的时间比在家里还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看起来身体柔弱的母亲,生命有着超乎寻常的坚韧。新冠病毒流行期,我日夜担心母亲千疮百孔的肺脏,能否经受住病毒的暴虐。当时,有多少身强体壮的人沦为病毒的祭品。母亲曾两次进入ICU病房,竟奇迹般转危为安,令人唏嘘不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母亲最后一次住院是九月上旬。离上次出院不到两周。旧疾难愈,再添新病,小脑的囊肿压迫神经,导致她吞咽和语言两大功能受阻。昔日清亮利落的话语不再,含糊不清的吐字每况愈下,更夺命的是吞咽功能的丧失。由于“难以下咽”,每天只能靠输液维持生命,使本就瘦弱的身体雪上加霜,全身骨架凸显,骨瘦如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睿智豁达的母亲早早叮嘱子女,若她病入膏肓不做过度治疗,不插管、不做任何手术。而子女们也不忍心让虚弱不堪的母亲再承受不能承受之重,只想安安静静地陪她走完生命最后一程。母亲住在医院的VIP病房,宽敞、安静。我们姐弟轮流陪伴身边,千方百计地让她能多吃点东西,哪怕是多喝一口汤,多吃一勺粥,母亲很努力地配合着。看着她万分艰难的咽下一口饭随即又吐了出来,我心如刀割。一天,母亲再也不张口吃饭了,昏迷不醒,怎样呼唤都不睁眼。医生说,老人油尽灯枯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母亲离我们越来越远了!任我千呼万唤,也不见母亲有任何回响。我知道,母亲一定不舍得走远,不舍得她含辛茹苦哺育的儿女。输液管里夜以继日的滴答声,心脏监护仪上跳跃的线条,都证实她一息尚存,我坚信母亲一定听得见我说话!于是,我握着母亲嶙峋的手,抚摸着因输液、采血布满针眼的手,一声“妈!”,泪如雨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哽咽着跟母亲说话,感谢妈妈给我生命!在那艰苦卓绝的年代里,妈妈殚精竭虑,全心全意为子女。小小的我不记事,但有一件事却清晰的刻在脑子里。那是一个夏天,我半夜尿醒,揉着眼睛往门外走,妈妈跟在身后,打开门,还闭着眼睛的我一只脚迈了出去,在落下的瞬间被母亲用力抱起,说声“蛇”!我惊恐万状,只见父亲飞身跃起,操起木棒对着盘在门口的大花蛇一阵猛打,打死了大花蛇……回忆中,我流着汹涌的眼泪对母亲说:“妈,这是您第二次给我生命,因为您,我得到了新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握着母亲的手,六十多年的母女情涌在眼前,前尘往事,如一团温暖的灯光,光晕映照着一个家庭的悲欢离合,一圈又一圈。</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一直以来,母亲的身世于我们是个谜,她自己也讳莫如深,从未讲给我们听。经年里,我只从别处听到一鳞半爪。据说母亲小时候是个苦命的孩子,因为出身不好,虽贵为小姐却厄运连连。父亲被镇压后,她被另一户好心人家收养,并视为己出。从母亲后来对养父母一家几十年掏心掏肺的付出,就可看出,幼年的母亲得到了善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记得一次和母亲聊天,母亲偶尔提起,她九岁时母亲就去世了,小小的她,趴在棺材地下给长明灯添油。听到这里,我的心一阵颤抖,可怜的孩子,我都六十多岁了还有娘,她才九岁啊,却没了亲娘。还有一次与父亲聊母亲,父亲满腔怨怼地给我说,“你妈要不是找了我这把大红伞保护,她还不知道有多惨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年轻的母亲非常漂亮,容颜绮丽,身材高挑,走到哪儿都是一道风景。她有一张上气象学校时的黑白照片,两条乌黑的长辫子,娇嫩细腻的脸蛋像一枚刚从树上摘下来的鸭梨,优雅的气质丝毫不逊电影明星。我把照片拿到学校跟同学炫耀,同学们羡慕不已。</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母亲是新中国第一代气象工作者,是一位会看云的女子。天上每一片云的来去,每一缕风的温凉,都有她审视过的目光。我的记忆,便从那浩渺的天空开始,一寸寸,回溯到她温暖的人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小县城的气象站距城约5公里,学龄的我和两个弟弟需要照顾,母亲就把外公从老家请了过来,在附近租了房子,由外公照顾我们起居。在气象站,我认识了养在玻璃容器里的大蚂蝗,见识了插在泥土里的长温度计,还有亭亭在风中的小房子。晨光熹微,妈妈穿着朴素却难掩身姿的衣裳,脚步轻快地踏上气象观测场泛白的石子路。她走向那些默然伫立的仪器,俯身去看温度表里那一段纤细的水银,仰头去辨测风旗猎猎的飘向。下午3点,她摇动着老式电话机,给有关部门发报……短暂快乐的气象站时光,是开在我童年里一朵璀璨的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父母的一场婚变,让我的童年提前结束。我们姐弟三人,大弟弟分给了母亲,我和小弟弟跟了父亲。当时我9岁,大弟弟6岁,小弟弟5岁。长大后,我努力的回想,法律有没有征求子女的意见?就是征求了,我跟了妈妈,难道就不想念爸爸和弟弟了?我们姐弟不堪回首的苦难,从父母亲分开开始,贯穿整个童年和少年。</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和小弟弟回到县城的家里,家是冷清的、冰凉的。爸爸在距城30里的地方上班,周末才能回家。我和弟弟相依为命,自己去上学,放学回家自己做饭。母亲会到学校来看我们,我们想妈妈了,也会偷偷跑到气象站去。要是被父亲发现,我一顿皮肉之苦是免不了的。并非父亲不爱我,只是他生性刻板严肃,脾气暴躁,对我恨铁不成钢罢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母亲再婚后去了山区县的气象站,那里有三个继子女需要操劳。父亲也结婚了,有了二个小儿女的喜忧。我与母亲的思念只能寄情于书信。妈妈经常在信封里夹几张钞票,给我和弟弟用,还夹些邮票。隔一段时间,母亲就要求我给他寄几张我和弟弟的照片。我的中学阶段,就是在和母亲的书信往来中,痛苦并幸福的度过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1976年,我高中毕业上山下乡当了知青。夏天,我瞒着父亲去看母亲和大弟弟。下了绿皮火车再乘长途客车,8小时汽车车程吐的我天昏地暗,很长时间里看见客车就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母亲早早在车站接我。一见妈妈,我的眼泪夺眶而出,长久的思念拥堵成河,一旦决堤,洪水滔滔不绝,只是我已长大,众目睽睽之下不能大放悲声。我紧紧地抱住母亲,仿佛一松手母亲又要远去,妈妈浑身颤抖,泪流满面。好一阵子,母女才止住泪水,朝家的方向走去。</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母亲人到中年,身上那种因承担与磨砺而生的端庄,让她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沉静的光辉。在母亲的新家里,继父对我很好,继姐妹们对我也很友善。我和大弟弟久别重逢,欣喜若狂,我们一同看电影,下河抓螃蟹,一同陪母亲去山顶的气象站上班。山区县的气象站设在山顶,从山下到山顶要一个多小时。山路崎岖,有的地方陡峭难行,有的地方险峻绝美。夏天,有蛇拦路,夜晚偶有黑熊出没;冬天,白雪皑皑,路迹难觅,上一次山三天后下山。环视母亲工作的环境,我心里五味杂陈,不是滋味。后来母亲年龄大了,上不动山,被调回县人事部门工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在母亲身边住了一个月,母亲铆足了劲为我做好吃的、添置新衣,仿佛要将亏欠的母爱全都补偿回来。母亲给我说了好多话,言语间满是思念、追悔、道歉、希望。我望着才三十多岁就满头白发的妈妈,忽然明白,母亲的天空,不止只有风和日丽,她独自吞咽了太多的雷暴与冰雪,受了多少苦啊!我心里堆积的怨恨薄了些,也淡了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在插队劳动的三年里,我于母亲依然是鸿雁传书,信中依然夹有钞票和邮票。母亲还来生产队看我,看我劳动的地方,吃饭睡觉的地方。1979年初,我被招工到国家三线企业,母亲兴冲冲赶到厂里,拜见了我师傅全家。走时摘下手腕上的“宝石花”牌手表给我带上,叮嘱我好好跟师傅学技术,好好工作。那块手表给我带来荣耀,因为同时入厂的五百徒工,没有几人带上手表。</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到了婚恋阶段,由于自己的任性愚昧,婚姻没有取得父亲的认可。其实母亲当时也是反对的,可终究没有拗过女儿。婚礼那天,是母亲领着她的姐姐及侄儿侄女带着嫁妆来参加婚礼。那时的婚礼没有主持人,没有鲜花,没有父亲温暖的手送我出嫁,可因为妈妈在,内心有了依靠。</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母亲做了外婆后,来看外孙的频次就多了。揽孙孙入怀,母亲全然是一位慈祥从容的祖母,眼神亲切,脸上洋溢着久违的母性的宽柔。经岁月的沉淀,生活的洗礼,那时的母亲,像一幅着色淡雅却意境深远的水墨,近看是生活的细节点滴,远观则是人格的巍然气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九十年代中期,母亲年岁渐长,与家中继子女矛盾重重不可调和,思虑再三决定提前退休,从山区县下来。那时大弟弟的女儿需要照料,母亲义无反顾,过上了含饴弄孙的日子。我们想妈妈也不必长途奔袭了,随时随地都能见着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不知道什么时候,母亲皈依佛门成为居士。虽无青灯黄卷在侧,也没有木鱼传声绕耳,母亲却是虔诚的信徒。不食牛肉、水中生物,每月初一、十五绝不沾荤腥。还不时与信徒们一起,买蛇、买水生生物去放生。我没有探寻母亲皈依的心里路程,母亲是孤独的,一生挫折坎坷、颠沛流离,不如意的事太多,选择佛教来提供心灵寄托,缓解孤独,减轻焦虑与无助感,从中获得安慰。不知是佛教的深邃理念感染了母亲,还是岁月加倍了她善良宽厚的胸襟,我从来没有听见母亲对人对事的抱怨和指责,温柔与原谅,成为母亲的底色。</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母亲因信仰而致身体摄入营养不足,还挑食,牛奶不喝、鸡蛋不吃,所以瘦弱、体质差。十多年前得了冠心病,心血管堵塞严重,去西安西京医院装了三个支架,后来又罹患了慢阻肺,疾病缠身。那以后,我们姐弟三人时刻将母亲宝贝似的放在心上,每日探望,嘘寒问暖,有求必应,身体有稍许不适立刻送医。生活中用的家用电器,治疗身体用的医疗器械,比如制氧机、呼吸机等,不管多贵,大弟弟总是不遗余力地买回来;巧厨女婿常常为岳母烹制可口的饭菜,或送去或接至家中享用;小弟弟则经常给母亲买高级营养品,每年的第一茬春茶,母亲最先品尝,家里的各种山珍美味从不间断,逢年过节更是堆满了屋子,还买房给母亲住,让母亲更加安心的生活。母亲常常感叹,说自己太幸福了,是世界上最幸福的老太太。母亲的保姆逢人便说,如果世上的儿女都像母亲的儿女一样孝敬老人,这个世界就太和谐美好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母亲是通透的,她看穿世事的能力超乎寻常。身体尚硬朗时未雨绸缪,请来老姐姐为自己缝制寿衣,准备好遗像,并为自己的身后事,留下了足够的资金。这种看淡生死的豁达与勇毅,这份悟透世态炎凉的睿智与自信,带给我的灵魂震撼,是前所未有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母亲虽然老了,但她的心依然年轻。年轻人的手不释机,在她那里也一样。拿着智能手机成宿的刷抖音、视频号、看新闻、看稀奇古怪的事、看天下事。与我们联系很少打电话,多是微信,与孙子、重孙子视频通话,发红包。年轻人干的事,母亲样样不落。</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晚年的母亲有一个心愿,就是要和她的孙子孙女及其他们小家的所有人有一张合影。看似简单的事情实施起来委实不易。疫情几年,外孙一家四口在加拿大回不来,母亲怀揣希望等了一年又一年。终于在2024年火热的夏天,飨了母亲心愿。外孙一家四口,孙女一家四口,小孙子一家三口,一张十二人簇拥在一起的四代同堂,定格在母亲灿烂的笑容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在最后的几年里,疾病像一场无法驱散的浓雾,渐渐吞噬了母亲的清明。她曾经能读懂万千天象的眼睛,变得浑浊而迷茫;她曾经能记录风雨的手,变得枯瘦而颤抖。她是一盏油灯,火光在一点点地微弱下去,油灯不可挽回地走向枯竭。那个过程,缓慢而残酷,仿佛是将一件精美的瓷器,一寸寸打碎给你看。我们围在母亲的身边,握着她干瘦的手,却无力为她从死神那里争回一丝暖意。母亲离去时很安静,像一片云,飘出了我们的天空,融入了无尽的宇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世界上最爱我的人去了,心里被生生挖走了一块。母亲是平凡的,可在我们姐弟心里是伟大的、了不起的。虽然她曾经给过我们苦难,但从没有真正抛弃过我们。苦难丰富了我们的人生,使我们在面对艰难困苦时有足够的勇气和信心。母亲身上的优秀品质,如一粒粒优质的钙,沉淀在我们的骨骼中。其实母亲的爱从未离开,它只是换了一种形式存在——从耳边的叮咛,变成了内心的力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母亲,我不来人间,怎知人间春色如许;不做您的女儿,怎知今生母女值得!妈妈,女儿爱您!</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