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与栈道

薛仲舒

昆明人总说，冬天的翠湖，有两场金色的盛宴。一场是铺天盖地而来的红嘴鸥，另一场，便是这北门街空中栈道下，如期而至的银杏。

陈砚之的下午，总是从这场盛宴的交接开始。他在海埂大坝看完最后一群海鸥振翅飞回湖心，便会蹬着那辆老旧的自行车，慢悠悠地骑到翠湖。他不上海鸥聚集的南岸，只沿着新建的七百米空中栈道，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栈道悬在古老的银杏树冠之间，此时，正是它们一年里最辉煌的时刻。

栈道上看不见海鸥的影子，只有看过海鸥的人们，带着一身阳光与湖风的气息，又转战到这里。他们的谈资刚从“今年鸥粮涨没涨价”很自然地过渡到“这银杏叶，黄得真地道”。

陈砚之在栈道中段的一个拐角停了下来。这里有一株年岁最老的银杏，枝桠几乎要探进栈道的栏杆。一个穿着红色毛线裙的小女孩，正小心翼翼地捡起一片完美的扇形落叶，递给她的母亲。母亲接过，对着阳光细看叶脉，眼里是和孩子一样的惊喜。陈砚之看着她们，嘴角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很多年前，也有一个人，会这样从他手里接过金黄的银杏叶，夹在书页里。

他的思绪被一阵快门的“咔嚓”声打断。一个举着相机的年轻人，正对着那对母女取景。年轻人似乎不太满意，调整了几次角度，最终放下了相机，有些懊恼地挠了挠头。

“光，不对。”陈砚之轻声说。

年轻人转过头，看到一位清癯的老人，眼神温和。

“逆光了，人脸是黑的。你得等，”陈砚之指了指天空，“或者，换个方向，让银杏叶做前景。”

年轻人依言尝试，透过层层叠叠的金叶去拍，画面果然瞬间充满了暖意与层次。他连连道谢。

“没什么，以前……也常给人拍照。”陈砚之的目光飘向远处。

他与年轻人的交谈断断续续。年轻人是来昆明旅行的，听说翠湖的海鸥有名，看了，觉得热闹；转而听说这里的银杏栈道更美，便寻了来。

“感觉不一样，”年轻人努力组织着语言，“海鸥是动的，一瞬间的，抓不住。但银杏是静的，它就在那里，一直黄着，好像能黄很久。”

陈砚之点头。他看着栈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互相搀扶的白发夫妻，踩着落叶追逐嬉笑的学生，靠在栏杆上静静看书的少女……他们的脸上，没有看海鸥时那种惊呼与雀跃，而是一种更沉静、更绵长的满足。那是一种被温暖阳光和璀璨金色包裹后的松弛，是时间仿佛被拉长、足以细细品味的惬意。幸福不是喊出来的，是像这银杏叶一样，悄然落在肩头，藏在眼底的。

他陪着年轻人走到栈道的尽头，那里连接着几家小巧的咖啡馆。临别时，陈砚之从随身带着的旧笔记本里，取出一片用塑料薄膜小心压封的银杏叶，叶片金黄，脉络清晰，如同凝固的时光。

“这个，送你。是前年在这条栈道上捡的。”

年轻人愣住了，接过这分量极轻却似乎又极重的礼物。

“前辈，您……您为什么总来这里？”

陈砚之沉默了片刻，望着那满树金黄，轻声说：“她在医院的时候，最后那个秋天，总念叨着想再看看这里的银杏。可惜那时栈道还没修好，她下不了床。我就每天来，捡一片最好看的叶子带给她看。”他顿了顿，声音平静而悠远，“她说，每一片都不一样，都好看。后来她走了，这个习惯，我却改不掉了。总觉得，它们替她，看了每一个她错过的秋天。”

年轻人握着那片被封存的秋天，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陈砚之朝他微微颔首，转身又汇入了栈道上流动的光影里。他的背影与金色的银杏、与那些脸上漾溢着幸福的人们融为一体。

夕阳将栈道染得更深，像一条流淌着金色时光的河流。人们依旧在桥上漫步，看银杏，享受着一个寻常而又独一无二的昆明周末。而那个关于等待、关于记忆、关于如何与美好告别的故事，也如同其中一片无声的银杏叶，轻轻落入了这条温暖的河流里，成了昆明冬日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