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第七十六章 芦荡惊涛</p><p class="ql-block">冰冷的河水带着深秋的寒意，混杂着水草腐烂的腥气，透过朽烂的船板缝隙，丝丝缕缕地渗进来。方砚感觉自己像一块沉入河底的朽木，意识在无边的黑暗与刺骨的冰冷中沉浮。每一次颠簸，都牵动胸前那片焦紫的烙印，带来一阵深入骨髓的撕裂感。三根乌黑的骨针，如同三枚烧红的钉子，深深楔入他的百会、膻中、关元，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针尖处传来的、强行榨取生命本源的剧痛，如同钝刀在刮磨着残存的生机。他无力挣扎，只能在无意识的深渊里，承受着这非人的煎熬。</p><p class="ql-block">船身轻轻摇晃着，破开浑浊的河水，在浓密的芦苇丛中悄无声息地穿行。高高的苇秆如同沉默的绿色士兵，密密匝匝地遮蔽了天光，只留下狭窄的水道，幽深得如同通往地府的甬道。水面上弥漫着潮湿的雾气，带着泥土和水生植物的气息，更添几分压抑。</p><p class="ql-block">“泥鳅张”佝偻着背，沉默地摇着橹。他是个精瘦干瘪的老头，脸上沟壑纵横，如同风干的橘皮，一双浑浊的老眼却异常锐利，警惕地扫视着前方水道和两岸的芦苇丛。他摇橹的动作轻巧而熟练，船桨入水几无声息，小船如同一条真正的泥鳅，滑行在迷宫般的苇荡里。</p><p class="ql-block">郑屠盘膝坐在船尾，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一尊沉默的礁石。他闭着眼，似乎在假寐，但紧绷的肩背线条和微微侧向方砚方向的耳朵，暴露着他时刻的警惕。腰间那柄乌木鞘的剥皮刀，安静地悬着，却散发着无形的压迫感。他怀中，贴身藏着两样东西：赵秉谦染血的麻布遗书，以及那枚刻着扭曲密押符记的黄铜钥匙。这两样东西，如同两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胸口。</p><p class="ql-block">时间在压抑的寂静和单调的摇橹声中流逝。方砚的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时断时续，每一次艰难的喘息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药味。郑屠偶尔会探出手指，搭一下方砚冰冷的手腕，感受那微弱到几乎消失的脉搏，眉头便锁得更紧一分。</p><p class="ql-block">“泥鳅张”忽然停下了摇橹的动作，浑浊的老眼眯起，死死盯着前方水道的一个岔口。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极低沉的、如同夜枭般的咕噜声。</p><p class="ql-block">郑屠猛地睁开眼，精光一闪而逝。他顺着“泥鳅张”的目光望去。</p><p class="ql-block">前方岔口右侧的水道深处，浓密的芦苇被粗暴地分开，一艘船影正缓缓驶出！</p><p class="ql-block">不是寻常的渔船或客船！那是一艘刷着桐油、船体线条硬朗的尖头快船！船头两侧，赫然钉着两块刷了朱漆的牌子，在昏暗的光线下，隐约可见“常熟巡检”的字样！船尾插着一面半旧的青色三角旗，旗上一个斗大的“巡”字。几个穿着半旧号衣的兵丁懒散地倚在船舷上，腰间挎着单刀，眼神却像秃鹫般锐利地扫视着水面。</p><p class="ql-block">官船！而且是常熟县巡检司的船！</p><p class="ql-block">郑屠的心猛地一沉。常熟！又是常熟！伏击检校暗探的是他们，烧毁架阁库卷宗的幕后黑手很可能也指向他们！如今，竟在这隐秘的芦苇荡水道中，迎面撞上了！</p><p class="ql-block">“泥鳅张”浑身肌肉瞬间绷紧，握着橹柄的手指关节发白。他喉咙里再次发出低沉的咕噜声，带着询问的意味，浑浊的眼睛焦急地看向郑屠。</p><p class="ql-block">郑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戴上了一张岩石面具。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极其轻微地向下压了压，示意稳住。另一只手，却已悄然按在了腰间冰冷的刀柄之上。冰冷的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瞬间沉静下来。此刻绝不能慌！更不能暴露身份！</p><p class="ql-block">小船在惯性和水流的作用下，依旧缓慢地向前滑行，眼看就要与那艘官船在狭窄的岔口相遇。</p><p class="ql-block">“前面的船！停下！巡检司盘查！”官船船头，一个挎着腰刀、头目模样的小旗官扯着嗓子吼道，声音在寂静的苇荡里显得格外刺耳。他身后的几个兵丁也立刻挺直了腰板，手按刀柄，目光如钩子般锁定了郑屠的小船。</p><p class="ql-block">“泥鳅张”喉结滚动了一下，脸上堆起卑微讨好的笑容，操着浓重的本地口音，颤巍巍地喊道：“哎呦！官爷！官爷辛苦！小老儿是城东打渔的张老汉，送…送个病重的亲戚进城瞧大夫…您行行好…”他一边喊着，一边极其缓慢地摇着橹，试图让小船靠向水道边缘，显出顺从的姿态。</p><p class="ql-block">小船缓缓靠近官船。浑浊的河水拍打着两船的船舷。几个兵丁居高临下，目光如同探照灯，毫不客气地扫视着小船上的一切。郑屠那高大沉默的身影，船板上蜷缩着、气息奄奄、散发着浓重血腥和药味的方砚，都成了他们重点审视的目标。</p><p class="ql-block">那小旗官的目光在郑屠脸上停留了片刻。郑屠微微低着头，阴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他身上穿着“泥鳅张”找来的最普通的粗布短褐，沾着泥点和水渍，看起来像个沉默寡言、护送病人的乡民。但那股子即使刻意收敛、也掩盖不住的、源自尸山血海磨砺出的沉凝气势，还是让小旗官心头莫名地一跳。</p><p class="ql-block">“病重的亲戚？”小旗官狐疑地打量着如同死人般的方砚，那胸前被粗布衣衫半掩、却依旧透出焦黑和暗紫的烙印痕迹，以及空气中浓烈的药味和血腥气，都透着不祥。“什么病？看着可不像善终的样！”他的语气带着审问的意味。</p><p class="ql-block">“泥鳅张”连忙赔笑，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唉…官爷您慧眼…是…是痨病！穷苦人家，没钱请好大夫，拖得久了…眼看就不行了…这不，他亲哥凑了点钱，让小老儿赶紧送进城，死马当活马医…”他指了指郑屠，又指了指方砚，语气哀戚。</p><p class="ql-block">小旗官皱着眉，显然对这说法半信半疑。痨病（肺结核）确实凶险，病人咳血消瘦也常见，但眼前这人胸前的伤…可不像痨病那么简单！他目光闪烁，又落在郑屠按在腰间的手上：“你！把手拿开！腰里别着什么？”</p><p class="ql-block">郑屠缓缓抬起头，阴影下的目光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乡民面对官差的木讷和畏惧。他慢慢将按在刀柄上的手移开，摊开手掌，示意空空如也，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北方乡音：“回官爷…没…没啥，扶病人扶得手酸，撑撑腰…”</p><p class="ql-block">小旗官盯着郑屠摊开的、布满厚茧的手掌，又看看他那张木然的脸，似乎找不出明显的破绽。但他眼珠一转，目光又贪婪地扫过小船，似乎在寻找着什么油水。这穷酸破船，除了个快死的痨病鬼，就一个老头和一个闷葫芦，实在榨不出什么。他有些不耐烦地挥挥手：“晦气！赶紧滚！别死在这污了水道！最近不太平，上头严查，再让老子撞见可疑的，有你们好看！”</p><p class="ql-block">“是是是！谢官爷开恩！谢官爷开恩！”“泥鳅张”如蒙大赦，点头哈腰，连忙用力摇橹，小船擦着官船的船舷，缓缓驶过岔口，继续向芦苇荡深处滑去。</p><p class="ql-block">郑屠依旧盘膝坐着，低着头，仿佛刚才的盘查与他无关。只有按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官船上那几道如同芒刺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小船，直到被浓密的芦苇彻底隔断。</p><p class="ql-block">小船在幽深的苇荡水道中穿行，压抑的寂静再次笼罩下来，只剩下船桨划破水面的轻微哗啦声。</p><p class="ql-block">郑屠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掌心留下深深的指甲印。他瞥了一眼地上依旧昏迷、气息微弱的方砚，又抬眼望向小船前进的方向。迷雾重重，杀机四伏。常熟县，已经张开了无形的网。</p><p class="ql-block">就在这时！</p><p class="ql-block">一直蜷缩着、如同死去的方砚，身体忽然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伴随着一声几乎细不可闻的、痛苦的低哼。他的右手，无意识地、极其艰难地…动了一下！手指痉挛着，似乎想要抓住什么，最终，却无力地搭在了自己胸前那件破烂囚衣的衣襟内侧…一个极其隐蔽的、被血污浸透的硬物轮廓上！</p><p class="ql-block">郑屠的目光如同闪电般射去！</p><p class="ql-block">方砚的手无力地垂落，再次陷入死寂。但他刚才无意识的动作，却清晰地指向了他衣襟内那个硬物的位置！那绝非寻常之物！很可能是他一直贴身藏匿的…某种东西！</p><p class="ql-block">一个念头如同惊雷般在郑屠脑中炸响！</p><p class="ql-block">“皮中藏天机”！</p><p class="ql-block">方敬的遗言！</p><p class="ql-block">郑屠的心脏猛地一跳！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高大的身躯如同猎豹般悄无声息地前倾，瞬间移动到方砚身边！他伸出两根手指，又快又稳，精准地探入方砚胸前那破烂囚衣的衣襟内侧！</p><p class="ql-block">指尖触碰到一个坚韧、带着体温和浓重血腥味的…油布小包！</p><p class="ql-block">郑屠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他手腕一翻，那个沾满污血、只有巴掌大小的油布包，已被他稳稳地夹在指间！布包入手沉重，边缘棱角分明，显然包裹着硬物。</p><p class="ql-block">“泥鳅张”似乎感觉到了船尾的异动，摇橹的动作微微一顿，浑浊的老眼带着询问向后瞥了一下，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摇橹，只是脊背似乎绷得更直了。</p><p class="ql-block">郑屠没有理会。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中的油布包上。他迅速而谨慎地解开系着的细绳，一层层剥开被血污浸透、变得粘腻的油布。</p><p class="ql-block">里面的东西露了出来。</p><p class="ql-block">不是想象中的密信或奇珍。</p><p class="ql-block">而是一本…极其普通、甚至可以说是破旧的小册子！</p><p class="ql-block">册子只有巴掌大小，封面是粗糙的青色厚纸，没有任何题签，边缘已经磨损起毛，沾着暗红的血渍。纸张厚重发黄，透着一股陈年的霉味。</p><p class="ql-block">郑屠的眉头深深锁起。他带着一丝疑虑，翻开了册子的封面。</p><p class="ql-block">映入眼帘的，是密密麻麻、工整到近乎刻板的小楷字迹！不是书信，不是日记，而是…账目！</p><p class="ql-block">极其详尽、琐碎到令人发指的…流水账！</p><p class="ql-block">＞ **‘洪武十七年十月十五，收常熟县秋粮折色银，解户：王大有，额：叁仟肆佰两。兑银：足色官锭叁仟两整，另杂色碎银、成色不足旧锭四百两，合银三百八十两。兑水、火耗、补平共扣银二十二两。实收：叁仟叁佰捌拾两。’**</p><p class="ql-block">＞ **‘十月十六，兑付应天卫所冬衣采买银，额：贰仟两。实付：足色官锭壹仟捌佰两，另搭三成旧宝钞六百贯（市价折银四百两）。经手：库吏李三，签押：吴。’**</p><p class="ql-block">＞ **‘十月廿一，收两淮盐课引银，解盐商：通源号，额：伍仟引，折银贰仟伍佰两。兑银：成色不一旧锭，合银贰仟叁佰两。火耗、补平扣银一百五十两。实收：贰仟壹佰伍拾两。备注：通源号管事言，盐引批文有滞，需额外打点转运司书办某某…纹银五十两（未入公账，私记于此）。’**</p><p class="ql-block">一页页翻下去，全是类似这样冰冷、枯燥、却又精准到毫厘的收支记录！时间、项目、额度、实际收支、克扣名目、经手人、签押人…甚至在一些款项后面，还有蝇头小楷的备注，记录着一些见不得光的“打点”、“分润”！</p><p class="ql-block">这根本不是户部衙门里那些冠冕堂皇、经过层层粉饰的官账！这是一本记录着最底层、最真实、最肮脏钱粮流动的…私账！是方敬利用职务之便，在经手无数笔款项时，悄悄留下的、最原始的黑账！</p><p class="ql-block">郑屠捏着账册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他越看，心越沉！越看，眼中的寒意越盛！这小小的册子里，记录的不是数字，而是一张庞大而精密的吸血网络！是各级官吏、胥吏、乃至地方豪绅，如何利用朝廷制度漏洞（如火耗、补平）、银钱成色差异、以次充好（搭放贬值宝钞）、甚至明目张胆克扣勒索，层层盘剥，将本该进入国库的钱粮，悄无声息地中饱私囊的铁证！</p><p class="ql-block">每一笔克扣，每一份“打点”，都对应着无数底层百姓的血汗，都对应着被剥皮实草的“贪官”背后，更深沉、更庞大的黑暗！</p><p class="ql-block">而这本账册的最后一页，停留在一个日期上：</p><p class="ql-block">＞ **‘洪武十八年三月初七’**</p><p class="ql-block">三月初七！正是郭桓案爆发前夜！也正是方敬被以“代签押”之罪锁拿下狱的前夕！</p><p class="ql-block">这本账册，很可能就是方敬预感大祸临头时，匆匆藏于儿子方砚身上的！这…就是他遗言中所指的“皮中藏天机”？！</p><p class="ql-block">郑屠猛地合上账册！冰冷的册页边缘硌着他的掌心。他抬起头，望向芦苇荡前方那越来越开阔、却依旧被灰暗天光笼罩的水道尽头。</p><p class="ql-block">常熟县城的轮廓，在迷蒙的雾气中，已隐约可见。</p><p class="ql-block">如同一头蛰伏在迷雾中的狰狞巨兽，正张开布满獠牙的巨口，等待着他们的到来。</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消息</p><p class="ql-block">【剧本】《黑红》已完结，全文见合集，欢迎欣赏、指正，谢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