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悲壮的死

李晔

　　1900年7月9日在八里台之战中，费德尔（马福德）正想如何逃离战场，一颗子弹就穿过了他的左腿胫骨，只好撤到后方养伤。

8月4日，费德尔从战地医院逃离。他在一个灌木丛里，换上提前备好的中国人的衣服，给自己接上一根假辫子。戴上斗笠，压低了帽檐。然后学中国人，打一个包袱斜背到身上。包袱里装了两件干净衣裳、简单护理伤口的医药用品、几块轻易不会变质的中国面饼、一个军用水壶、手头儿所有的散金碎银、一把防身的左轮手枪和几十发子弹，还有一把军用匕首，掖在后腰里。他拄着双拐，一路蹦蹦跳跳，摸黑往白河方向走。

白天他穿过野地躲进了树林里，他在树林里断断续续睡了一天，吃了两块面饼，喝了一壶水，到傍晚，觉得精神和力气重新回到了身体里，拄上拐继续往河边走。到河边一个村庄时，天完全黑透。听不见人声，只有梦游般的几声狗叫，薄薄地浮在黑暗的表面。这个村庄他和大卫经过几次，每家的小码头在哪儿，哪一家的船看上去最结实，他一清二楚。他直奔船头刻了一个“孟”字的那条船。船篙和两只船桨竟然都在，他在孟家简陋的小码头上放了足够他们置办一条比这个更好的船的钱。解了缆绳逆流往北划。

依旧是昼伏夜出，累了就找合适的地方靠岸休息;迎面来了夜航船，他主动避开;身后的船如果速度快，追上来，让它先走。他设想各种与如玉见面的场景，并找到最恰当的台词，他想尽量能用汉语说，关键词也行。

后半夜的白河上绝大多数时间里只有他这一条船，那种孤独和悲壮感被黑夜放大，他觉得不仅是白河上只有他一个人在奔赴一场未知的爱情，甚至整个天津、整个直隶省、整个大清国，也只有他一个人奔波在这个1900年8月的后半夜。

天亮时到达风起淀。看到秦家的院门他突然止不住忐忑起来，完全没了在船上设想出的勇气。

风起淀是个半村半镇的地方，比村大，比镇小，淀上人家沿白河两岸分布，码头不是很大，但过往船只打尖落脚足够。费德尔的朋友大卫喜欢画画写生。他在风起淀偶然看见如玉在河边洗衣服，动与静、全貌和局部的关系让他有了感觉，就在对岸支起画板画起来。费德尔看了大卫的画，就暗暗期待见到那神仙般的姑娘。

有一天，他们俩到了风起淀，直接找到了秦如玉家。

如玉的父亲是风起淀小有名气的杨柳青年画制作人。因为画，老秦没有拒绝俩个洋人进门。此后他俩屡次登门都没有吃闭门羹。他俩还经常帮老秦年画上色。费德尔还和大卫、秦家人学了半拉子中文。

在这阔别的五十多天里，他脑子里经常出现的场景是，饭桌前，对面是如玉，温柔、贤淑又热情，隔着饭桌她伸出修长白嫩的手，递过来香气扑鼻的黄金油饼。但这五十多天里，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他最终没有敲门

他在芦苇荡深处洗了个澡，难度比较大，把腿挠起来，以免淋湿伤口，然后把衣服换了，重新戴上夹板。头发和胡须没有工具修剪，认真洗干净后，他对着水面照一下，自认为还算是个帅小伙。

晚上他鼓足勇气见了秦如玉、果然情况有变，因为他和大卫俩个洋人的缘固，秦家受到义和团监视。因此，他白天继续躲在运河的芦苇里，有时晚上偷偷摸摸到秦家，有时秦玉晚上送吃的用的过来。

他们昼伏夜出的行踪还是有所暴露。好多天秦玉没有露面。费德尔终于忍不住去到秦家，三个义和团人正在守株待兔。情急之下，费德尔开枪杀死了两个义和团人。

秦如玉父母将如玉托付给费德尔，他们俩老口不肯外逃，一把大火烧了住宅，葬身火海之中。

费德尔和如玉一路沿运河向北逃命，在武清待过、在香河待过，最后到了北京通州蛮子营，接近北运河的终点。在蛮子营定居下来了，费德尔改名马德福，靠摆渡为生，并生儿育女。

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日本人在中国大地开始烧杀抢掠，有个小分队就驻扎在通州蛮子营。有一天，马福德外出，秦如玉为日本人摆渡。小孙女跑着去追奶奶，日本人放开狼狗去追小女孩，秦如玉为了救小孙女，就拦在狼狗与小孙女中间。狼狗一个跃起扑上来，如玉抓住狼狗的两只前腿，同时被撞倒在地。无论狼狗怎么咬怎么抓，她始终没有松手，如玉两只手像两把钳子固定在狗腿上，直到她被狗撕烂、抓破内脏，直到死。

因为如玉拖住了狼狗，小孙女才被八岁的小孙子背着跑回家。费德尔从城里回来，半路上听说了，他撒开腿就往家里跑。

一定没有人看过一个年迈的瘸子这么跑过。他的胡子白了，头发也白了，只有人是黑的，他跑步的姿势像一条骨折的瘦虫子。他觉得他的天塌下来了。三十三年来他从来没有现在这样慌张过，他都想不起来一只脚落地之前怎样才能抬起另一只脚。一个六神无主的瘸子奔跑在这辈子最后的一段路上。

如玉没了。他从来没想过如玉没了他该怎么办。三十三年来一次都没想过。她是他跟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他一度以为马可.波罗很重要，运河很重要，后来他发现，跟如玉比，一切都不重要。这个世界上可以没有马可.波罗，可以没有运河，甚至可以没有意大利，但不能没有如玉。他一边歪歪扭扭、摇摇晃晃地跑，一边放声大哭。人固有一死，但给一万个脑袋，也想不出这世界上竟会有如此残忍、粗暴又无谓的死法。

他们坚忍地活过一个又一个乱世，多少凄风苦雨都扛过去了，一个新的乱世如今才刚露出眉目，她都没来得及挺一挺，熬一熬，就死了。

马德福守了如玉两天两夜，等如玉下葬后，他又在如玉墓边挖了一个坑，准备埋他自己。他在银杏树下的坛子里挖出了他的左轮手枪，子弹也一颗颗饱满，他孤身一人夜闯日本鬼子小分队的驻地，一口气灭了十几个小日本，那条狼狗更被他活活撕成两半。因为有个小日本拉肚子不幸留下了一个活口，并在马德福背后开了两枪。

相距万里的俩个人，在乱世中相遇、相惜；又在乱世中以如此壮烈的方式一共奔向生命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