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导 言】</p><p class="ql-block"> “鸡毛鸭毛兑荒货——”这声穿越时光的吆喝,是童年最动听的魔法咒语。在物资匮乏的年代,荒货郎的担子是我们眼中的宝藏:破铜烂铁能变出金黄的谷芽糖,旧布鸡毛可换来闪亮的肥皂。我们像发现秘密的小麻雀,叽叽喳喳围着货担,用收集的“破烂”兑换稀罕的甜。那敲糖的叮当声,是贫穷岁月里最清脆的快乐。如今糖已随处可得,却再尝不出当年捧在手心那一小片,用整个童年守护的滋味。</p><p class="ql-block">图/AI</p> <p class="ql-block"> 我们那时,是顶喜欢听见那一声吆喝的。</p><p class="ql-block"> “鸡毛——鸭毛——兑——荒货嘞——”</p><p class="ql-block"> 这声音,像一根细细的、带着钩子的线,从村口那棵大槐树的浓荫里,颤颤悠悠地抛出来,穿过各家各户虚掩的木门,直钻到我们这些小孩子的心里去。于是,整个午后慵懒的、被太阳晒得发白的寂静,便被一下子搅动了。我们像一群忽然得了号令的小鸡崽,从各个角落里钻出来,眼睛里闪着光,急急地奔向那声音的源头。</p><p class="ql-block"> 来的总是那个被我们称作“荒货佬”的老头。他担着一副沉甸甸的担子,一头是几个鼓鼓囊囊的麻袋,预备着装我们拿来的废品;另一头则是一只蒙着纱布的木桶,那便是我们全部念想的所在了。他的脸是古铜色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深深地刻在额上、颊上。他不大说话,只是慢吞吞地放下担子,用一块洗得发白的旧毛巾擦汗,然后,那浑浊而悠长的目光,便静静地落在我们这些围拢来的孩子身上。</p><p class="ql-block"> 我们便一哄而散,各自跑回家去,翻箱倒柜地搜寻。破铜烂铁是顶值钱的,但家里也少有。最常见的,是母亲做活计攒下的一小撮鸡毛、鸭毛,用稻草绳扎得紧紧的;或是几件再也缝补不了的旧衣衫,布片已洗得发白,软得像云。我常常是收获最少的那个,只能捏着一小束灰扑扑的鸡毛,怯怯地站在人群外围,看着别的孩子用大块的旧布或一小捆废铁,换得一大块黄澄澄、亮晶晶的谷芽糖。</p><p class="ql-block"> 那糖,是真好看。像一块凝固了的、温润的阳光,被荒货佬用一把小锤和一柄小凿子,“咯咯”地敲下一角来。接过糖的孩子,总是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于是,那满足的、眯缝着眼睛的表情,便成了对我最大的诱惑。空气里,弥漫开一股淡淡的、焦香的甜味,混着尘土与汗水的味道,构成了一种奇特的、只属于那个年代的气息。</p><p class="ql-block">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石柱。他家最穷,兄弟姐妹又多。每次荒货佬来,他总是最后一个出现,手里攥着的,往往只是一小把从鸡窝边、墙角里仔细搜捡来的、沾着泥土的零碎绒毛。荒货佬看看他,又看看那少得可怜的绒毛,从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接过,然后,从那大块的谷芽糖上,小心地敲下薄薄的一小片,放在他脏兮兮的小手里。石柱从不立刻吃,他总是先用舌头尖极珍惜地舔一下,然后飞快地揣进怀里,说要带回去给妹妹也尝尝。他那时的眼神,我至今记得,是一种混合着卑微、渴望与一点点羞怯的复杂光亮,像夜里一点微弱的萤火。</p><p class="ql-block"> 后来,生活便一天天好了。破破烂烂的东西,不再能换来甜蜜,而是直接卖成了叮当作响的硬币。再后来,连收废品的人也骑上了三轮车,用录音喇叭循环播放着生硬的“收废品啰——”,那悠长而富有韵味的吆喝,便再也听不见了。</p><p class="ql-block"> 前些日子,我在城里的超市,看见货架上摆着包装精美的“传统麦芽糖”。我买了一盒回家,拆开,放入口中。糖,是极甜的,口感也纯净,可不知怎的,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它没有那股混着尘土气的焦香,也没有那种从一双双渴望的眼睛里传递过来的温度。</p><p class="ql-block"> 我于是忽然明白了,我舌尖所寻觅的,或许并不仅仅是那一块谷芽糖的滋味。我是在寻找那个被一声吆喝所点亮的、闷热而漫长的午后;是在寻找那群围着一副破旧货担的、脏兮兮的孩子;是在寻找石柱那双捧着薄糖片时,亮晶晶的眼睛。</p><p class="ql-block"> 那一切,都随着那一声“鸡毛——鸭毛——兑——荒货嘞——”,沉入了记忆的最深处,再也打捞不起来了。只剩下这口中过分的甜,兀自寂寞地弥漫着,像一场无人应和的、遥远的回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