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词是中华诗苑中一支精美绝伦的流裔。同其他诗体相较，以情思缠绵、文笔细腻见长。在宋代绮丽多彩的词坛上，李清照可以说是一位善于发挥词的特长以抒写精美幽隐情思而臻于妙域极境的当行大家。“文章千古事”，“光焰万丈长”。我们在吟诵李清照的《漱玉词》时 ，每次都会有新的艺术体验和感受。李清照的作品是真善美的艺术珍品。有以下艺术特色：</p><p class="ql-block">一、作者在抒情词中创造了具体、鲜明、生动的形象。形象性是构成艺术美的重要因素。李清照词所塑造的抒情主人翁的整体形象或个别形象都是很美的。1．作者笔下的艺术画面带有运动性，人物形象是活动着的、运动着的，有时环境也是活动着的，故抒情主人翁的形象活灵活现、跃然纸上，所以能强烈地感染读者。如《如梦令》（常记溪亭日幕）这首词，作者塑造了一个游览溪亭，在溪亭喝得大醉，兴尽晚归，误入荷花丛中，全力划船挣脱，并且惊起一滩鸥鹭在天空翻飞的女主人翁的形象。女主人翁那卓尔不群的情趣，那洒脱飘逸的风姿，那活泼开朗的性格，那热爱祖国河山的感情，都得以充分的表现。女主人翁溪亭“沉醉”、“晚回”、“误入”、“争渡”、“惊起”，这一系列人物活动的描写，使整个画面都活动起来了。不仅人是活动的、运动的，周围的环境也是活动的、变化的。“日暮”，使我们感觉到太阳在缓缓下沉，霞光的颜色在变幻；“争渡”的船浆激起的波浪，使整个水面在动荡；惊起的“一滩鸥鹭”在天空翻飞回旋。女主人翁在动荡的环境中活动，情景交融，有影视画面的艺术效果。还有《点绛唇》（蹴罢秋千）、《诉衷情》（夜来沉醉卸妆迟）等绝大多数的词中，作者所创造的语言艺术的画面，虽然不像影视艺术画面那样直观，但它在读者脑海中形成的运动、连续的画面，比画家画笔下静止的孤立的画面要形象得多。这是李清照词塑造形象的高超之处。2．把抽象的事物形象化。抽象的东西很难引起人的美感，李清照善于把抽象的东西形象化，给人以美的享受。李清照的《武陵春》词，写女主人翁因国破家亡、丧失、颠沛流离给她带来的无法排遣的浓愁。“愁”，是思想意识的东西，是抽象的，但作者赋予“愁”以重量，“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表明“愁”是极为沉重的，把“愁”形象化了。“梦”，是人在睡觉时大脑中的一种表象活动，也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其《浪淘沙》中云：“帘外五更风，吹梦无踪。”把梦变成了烟、云、雾之类的东西，风一吹，就无影无踪了，把梦物化了，故《草堂诗余续集》评此词时说：““吹梦＇奇。”又如《一剪梅》中写：“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处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把“愁”变成了一个有生命的东西，能“上”，能“下”，生动，形象，使人的感受十分强烈。又如《凤凰台上忆吹萧》：“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把“愁”，变成“一段”可度的东西。又如《点绛唇》云：“柔肠一寸愁千缕。”这里是说，“愁”之多如同千根线，把“愁”变成“线”，就是可感的了。作者把抽象的东西变成有生命的或无生命的、具体可感的东西，形象化了，“言前人所未言”，增强了词的艺术美，提高了词的审美价值。二、李清照词复杂的思想感情都是与词中的景物交融在一起的，产生一种撼人心弦的艺术美。刘熙载《艺概》云：“山之精神写不出，以烟霞写之；春之精神写不出，以草树写之。故诗无气象，精神也无寓也。”作者的思想感情，要靠对景物的描写表达出来。景为情的外化，情为景的内涵。李清照词无一篇没有景物描写，可以说是情中有景，景中有情，情景交融，触景生情，缘情布景，妙合无垠。如易安《声声慢》：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此词是建炎三年（1129）赵明诚死后的近秋之作。这是国难家灾当头，一个百无聊赖的孀妇痛苦的心声，是心底真情的流露。上片头三句，写冷冷清清的环境，抒凄怆，悲伤，忧愁之情；次二句写季候的变化无常，抒愁极致病，无法将息的痛苦之情；再次三句写晚来风急的天气，抒凄寒难挨之情；末三句，写雁过中天，更激起她的悲伤之情。下片头三句写晚秋菊花零落衰败的景象抒其凄凉落寞的情怀；次二句，写暗窗独守，抒孤寂凄惶之情；再次二句，写黄昏经严霜寒风吹打的梧桐再遭细雨摧残的惨象，抒“愁”字难以表达的复杂感情。此词多层次写景抒情，缘情布景，哀景愁情。每层布景之不同，情也随之有微妙的变化。全词写出一幅萧瑟凄惨的景象：“冷冷清清”的环境，“乍暖还寒”的季候变化，“晚来风急”“更兼细雨”的天气，“满地黄花堆积”“梧桐”半死的惨象。这是一片哀景，为典型人物的活动创造一个典型环境。一个孀妇在这个典型环境里“寻寻觅觅”，“最难将息” ，“憔悴损”，独自“守着窗儿”，“愁”字难忍，沉哀入骨。情与景合，心与物融，妙合无垠，形成一种情景交融的艺术境界，产生了勾魂摄魄的感染力。使我们透过作者写的生活情景看到后面更为深邃的社会意义。赵明诚病殁，这比被金兵烧杀致死的黎民百姓还要幸运些。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哀鸿遍野，便是北国沦陷区的惨状。所以李清照悲戚哀愁的心境是有普遍性的，尚有更甚者，尽管情况各有不同。郭沫若说：“诗的本职专在抒情。”（《论诗三札》，见《沫若文集》第十卷），但诗的感情绝不是抽象地抒发的。“景乃诗之媒，情乃诗之胚，合而为诗。”（谢榛《四溟诗话》）。李清照词，缘情布景，借景抒情，情中有景，景中有情。情景交融，妙合无际，浑然一体，构成了具有美学价值的美好意境，具有撼人心魄的艺术感染力。三、李清照词委婉含蓄、跌宕曲折。清王士禛《花草蒙拾》认为：“婉约以易安为宗。”委婉含蓄，跌宕曲折为“婉约”派之旨，是李清照词的艺术风格。主人翁的思想感情不直接表露出来，而是蕴藏在作者所塑造的艺术形象之中，含蓄蕴藉，耐人寻味。如《浣溪沙》（小院闲窗春色深），其中只有一句“倚楼无语理瑶琴”是具体写女主人翁的形象的。女主人翁倚楼默默无语，不是无话可说，而是把满腹的心里话付与瑶琴，写出了女主人翁的内心活动。女主人为什么这样？我们用王维《秋夜曲》的“银筝夜久殷勤弄，心怯空房不忍归”来作这一形象的注脚吧，因为心上人远离身边。故这一形象十分含蓄，耐人咀嚼，起着画龙点睛，醒明题旨的作用。女主人翁的相思之情，就是蕴含在“倚楼无语理瑶琴”这一形象里暗示给我们的。此词景物形象也是很含蓄的：“小院”，透露院子令人心情郁闷；“重帘未卷”，说明闺房少人或无人；“景沉沉”，令人心怯。因此说这景物的形象也含着凄清、寂寞、气闷的色彩，这与女主人“心怯空房不忍归”的无限凄寂的心绪是和谐一致的。再如《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作者在此词中塑造了一个重阳佳节永昼发愁，半夜不眠，东篱把酒赏菊，体瘦甚于黄花的女主人翁形象。“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孤枕空帐秋夜凉，明明写的是“相思”，却不着“相思”二字。“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重阳饮酒赏菊怀亲人，确确实实是写“离别”，却不着“离别”一词。“愁”和“瘦”的原因是“离别”和“相思”，但作者却把它藏在东篱把酒赏菊和秋夜孤枕空帐的形象背后，多么委婉含蓄。跌宕曲折，一唱三叹也是李清照的显著艺术特色。文学艺术是社会生活的反映，社会生活是千变万化的，不曲折就不能穷社会生活之妙。人的感情是错综复杂的，不曲折就不能尽人之情。从艺术心理上来说，跌宕曲折，是作者强化情感的重要手段，是一种逆向强化，是对作品中人的思想和需要的一种抑止。情感在一次次抑止中逐步激烈。这就是心理学所说的挫折效应。李清照常用跌宕曲折的艺术手法，使其词取得令人荡气回肠的艺术效果。如《武陵春》（风住尘香花已尽），写了“物是人非”，也就是国破家亡、丧失、颠沛流离之苦给她带来的无法排遣的浓愁。可是“欲语泪先流”，而终于不能说。浓愁得不到排遣和宣泄，“欲语”的感情活动受到抑止，女主人翁的情感因此更加惆怅悲切。下片是说双溪地方的春光还好，独抱浓愁，欲借景消忧，只恐对景难排，欲游而终于不能去游。使“也拟”的动机受到阻碍和抑止，浓愁因为又一次得不到排遣而被强化，情感也就越加凄婉哀绝。构思新巧，跌宕曲折，极欲吐而不吐，欲游而不游之致。若欲吐则吐、欲游则游，则不曲也，僵直乏味，失去了艺术光彩。易安词波谲云诡、摇曳生姿。欲游忽止、欲吐又咽、忽悲忽喜、乍远乍近、忽明忽暗，极尽跌宕曲折，一唱三叹之能事。作品思想感情的潮水在跌宕曲折的河床中澎湃流淌，情感不断强化，读者的欣赏动力也随之强化，作品取得勾魂慑魄的艺术效果。四、李清照的一些词，上下片总体艺术构思上的特色是：先隐后显。李清照词的这种构思很巧妙。她往往在上片对事物进行描写，而将真意隐藏。在经过铺陈展衍腾挪之后，在下片显露真情。从艺术心理学来看，作者不是想永不在词中显露真情，而是在下片的关键处显露宣泄，在未显露之前，先在上片用隐藏的方式，为下片的显露宣泄作感情和认识的蓄势。即欲露先藏。如《鹧鸪天》（寒日萧萧上琐窗），上片，写晚秋庭院凄凉衰败的景象。其中虽有“梧桐应恨夜来霜”一句，但我们不敢断定它寄寓的思想感情到底是什么？真意隐藏。下片，“仲宣怀远更凄凉”，仲宣即王粲，建安七子之一，著名诗人，曾登上当阳城楼，极目远望，引发了他浓重的乡愁，写了一首《登楼赋》，其中“情眷眷而怀归兮，孰忧思之可任”，“悲旧乡之壅隔兮，涕横坠而弗禁”等句，写出了他深深怀念家乡，凄怆忉怛，涕泪横流。易安这里以“仲宣怀远”自况，才显露出其词旨是怀乡。反过来，我们才准确而深刻地理解上片“梧桐应恨夜来霜”等句的涵义。“霜”代表杀伐之意，象征金人统治者百万貔貅的烧杀抢掠，惨绝人寰，侵占大好河山，人民深陷水火之中。因此，上片并非单纯地写秋日景象，而是寄情于景，至下片才透露怀乡之情。上隐下显，欲露先藏，还有《点绛唇》等词上下片的构思也具有如此特色。五、语言清新浅易，明白如话，为古今学人的共识。李清照词这种语言上的特色后来形成了“易安体”。辛弃疾写了《丑奴儿·博山道中》，自云是“效李易安体”。宋侯置也写过《眼儿媚·效易安体》词。可见李清照词语言上的特色，对后代的影响之大。首先，李清照善于锤炼词句，收富有生命力、表现力的口头语入词，这早被古人称道。彭孙遹《金粟词话》云：“李易安”被冷香消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皆用浅俗之语，发清新之思，词意并工，闺情绝调。”张端义《贵耳集》评《永遇乐》时云：“如今憔悴，风鬟雾鬓，怕见夜间出去＇，皆以寻常语言度入音律，炼句精巧者易，平淡入妙者难。”并称赞是“以故为新，以俗为雅。”沈雄《古今词话》评易安《声声慢》时云：“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又“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正词家所谓以易为险，以故为新者，易安先得之矣。”又如《永遇乐》结句“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为民间俗语。李清照从俚言、俗语、口头语选取有生命力、表现力的词语加以锤练入词。李清照词语言清新自然，明白如话，这是易安词总体的语言风格，篇篇可见。其次，易安善于学习和借鉴前人的语言。如《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由中山王《文木赋》“薄雾浓雰”脱出；《小重山》“春到长门春草青”，由薛昭蕴《小重山》引来，浑化无迹；易安此词中的“碾玉成尘”，由黄庭坚《催公静碾茶诗》“碾玉尘”脱出；易安《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由顾夐《浣溪沙》“红藕香寒翠洚平”点化而来；《一剪梅》“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由范希文《御街行》“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脱出；《临江仙》“庭院深深深几许”全句引自欧阳修《蝶恋花》；《永遇乐》“落日镕金”，由廖世美《好事近》“落日水镕金”脱化而来，等等。李清照学习、借鉴前人语言，有青出于蓝之奇。后人对前人语言的学习、借鉴，虽大家不能免。引用前人诗词文之句，如出诸己；点化前人诗词文之句，焕出新意，都是一种创造。李清照长于白描，擅用拟人、比喻、对比等修辞格，妙用叠字，这也是其词艺术特色的反映。李清照词之所以具有如此巨大的艺术魅力，还在于其词殊为“真、善、美”。李清照在中国文学史上是卓然一大家，对后来的文学产生过深远的影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