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红染透天边

薛仲舒

小石桥静静地卧在浅浅的溪水上，桥身的石头被岁月磨得光滑。从我家那栋红砖房到桥边，要拐三个弯，穿过两条窄巷。巷子两旁是连绵的厂区宿舍，晾衣绳像五线谱般横在空中。

那年我十岁，这座桥是我的秘密天地。

桥不高，石栏刚好到我的胸口。我总爱把整个身子趴在上面，看溪水慢悠悠地流，看水底鹅卵石上停着的蜻蜓幼虫。最重要的是，这里能看见一片完整的天空——在两排德式红瓦屋顶之间，那片长方形的天，是我的私人影院。

那是个寻常的傍晚，放学后我照例来到桥上。起初只是随意趴着，看云怎么从棉花糖变成羽毛。然后，毫无预兆地，晚霞来了。

先是一抹橘红染透了西天，像谁不小心打翻了橘子水的瓶子。那颜色在水里也晕开，整条小溪开始流淌着暖光。接着，绯红、绛紫、金粉，所有的颜色都融化在一起，天空变成了一块巨大的调色板。云被镶上金边，一层一层，从杏黄到玫红，最后变成沉沉的绛紫色。

我完全看呆了。

时间失去了意义。我只知道天空在变魔术，每一秒都比上一秒更奇妙。桥下的水声远了，远处工厂下班的汽笛声也远了，整个世界只剩下这片绚烂的天空。我甚至不记得自己想了什么，或许什么都没想，只是看着，看着颜色如何流动，光影如何变幻。

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最后一丝霞光隐入夜色，我才如梦初醒。肚子饿得咕咕叫，这才想起该回家了。

推开家门时，我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

奶奶正扶着门框朝外张望，花白的头发有些凌乱。爸爸抓起外套正要往外冲，姑姑在屋里来回踱步，叔叔已经穿好了雨鞋——虽然根本没下雨。妈妈看见我，手里的抹布掉在地上。

“你这孩子跑哪儿去了？”奶奶第一个冲过来，紧紧抓住我的胳膊。她的手在发抖。

接着是七嘴八舌的询问。原来，他们找了我整整两个小时。爸爸骑车去了学校，妈妈查遍了同学家，叔叔甚至去了附近的水塘——虽然那水塘早就干涸了。邻居们也都在帮忙，王阿姨还在百货公司门口等了好久，以为我去看新到的文具。

“我在桥上。”我小声说。

“在桥上干什么？”爸爸问，语气里是担忧多于责备。

“看晚霞。”我老实回答，“今天的晚霞特别好看。”

一阵短暂的沉默。

奶奶轻轻拍了下我的后背：“小孩子家，发什么呆？一看看两个小时，饭都不记得吃？”

但没有人骂我。妈妈去热饭了，爸爸给还在外面寻找的哥哥打电话，姑姑给我倒了一杯热水。叔叔摸摸我的头：“下次看晚霞，记得先说一声。”

那晚的饭桌特别安静。我看着围坐在身边的家人，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在这个拥挤的工厂区里，在这座住了八口人的老房子里，我不只是被爱着的，我也是有责任的。我的消失会让这么多人慌乱，我的安全牵动着这么多人的心。

奶奶说得对，小孩子不应该发呆。但那天晚上，当她把我那份特意留起来的红烧肉推到我面前时，我看见了她眼里的红血丝。

很多年后，我依然会想起那个傍晚。想起那片绚烂的晚霞，更想起家人寻找我时焦急的身影。那座小桥早已随着厂区改造被拆除，溪水也被填平。但在我心里，它永远横亘在记忆深处。

家人之间的担当，原来不只是他们为你遮风挡雨，也是你要学会不让他们担心。十岁那年，在一片晚霞中，我懵懂地触摸到了这个道理。而家人用他们的行动告诉我：即使不理解你为何对一片天空发呆，他们依然会点亮所有的灯，找遍每一个角落，直到把你找回温暖的家中。

如今我也成了父亲，每当孩子专注地看蚂蚁搬家或云彩变化时，我总会想起那座小桥，想起奶奶那句话。但我选择站在一旁，安静地等待。因为我知道，有些遐想值得花费时光，有些美好需要静静发呆才能遇见——只要记得，在天空暗下之前，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