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以言语为刃,与命运嘶吼缠斗,终在万箭穿心后,将半生悲苦卸于扁担一头。将伤痛沉底,用沉默的脊背承载故土风雨,任往事如瘦水潺潺,流成一条坚韧的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扁担与溪流,刺猬与蜗牛——此间故事,是另一种“万箭穿心”后的生存史诗:当一个人选择咽下所有穿心的利箭,将其化作河床上温润的卵石,生命便在与苦难的对视中,获得了深沉的平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我的一位朋友如是说……</span></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这些年来,我越发觉得,人不是活在年月里,是活在一些瞬间里。寒塘沟二十八载光阴,如今回望,不过是几个挥之不去的画面,在心底反复映着,一如那条瘦水,载着沉甸甸的过往,日夜不息。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这地方夹在两山之间,一条瘦水终年泛着青灰色,像根被岁月磨钝的铁索,一头拴着深山的贫瘠,一头连着山外的未知。雨季来时,塘水会浑浊着咆哮几日,似要挣脱群山的桎梏;但多半时候,它只是静静流淌,载着晨雾与暮色,也载着一代代人的挣扎与守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我的办公室在镇政府最西头,一间终年潮湿的屋子,墙皮斑驳如老人生出的癣斑。窗外有棵老槐树,据说比这栋楼的年纪还大,枝叶蓊郁得遮天蔽日,使得屋里即便在盛夏,也透着一股子沁骨的阴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此刻,我坐在这张用了多年的旧藤椅上,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秋雨。雨打槐叶,声音细碎而绵密。桌上摊着几份等待整理归档的贫困户资料,纸页泛黄,墨迹有些已开始晕散。我点燃一支香烟,烟雾在潮湿的空气里盘旋,迟迟不肯散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再过些时日,就是儿子小远的忌日了。五年了,时间并未让那份痛楚变得迟钝,只是将它沉淀得更深,深得像寒塘沟底的淤泥,平时看不见,一旦搅动,便是满沟的浑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我常常想,人的一生,是不是真像这条寒沟,看似随波逐流,实则早已被心中的信念规定了方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我的源头,在上游一个比寒塘沟更穷的村子。童年的记忆是被两种感觉分割的:冬天的冷,和肚子的空。我们兄弟三个,我排行老二。父亲是个沉默的篾匠,他的脊背很早就像一张被生活拉满的弓,弯下去,就再没直起来过。母亲的身体则像一盏耗得太快的油灯,我十岁那年,她就时常咳嗽,脸色蜡黄,夜里那压抑着的、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闷响,比任何责备都更让我害怕。</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家里的土墙总是掉土,雨天漏雨。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一个冬夜,狂风卷着雪沫从墙缝往里钻,我们兄弟仨蜷在土炕上,盖着一床补丁摞补丁的棉被,冷得牙齿打颤。父亲坐在炕沿,就着一盏煤油灯破竹篾,他的手冻得裂开一道道血口子,每动一下,那暗红的裂痕就像一张张细小的嘴,微微开合。空气里是竹子的清苦气和血腥气混合的味道。那时我就懂得,贫穷不是没有新衣服穿,是连抵御寒冷都成了一种需要咬牙才能完成的挣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爸,我去跟李老四跑运输吧。”大哥那年刚满十六,一天晚上忽然对父亲说。父亲没抬头,只是破篾的动作停了一下,昏暗里,他喉结滚动,半晌,才吐出两个字:“胡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但第二天,大哥还是走了。他没多少文化,力气是他唯一的本钱。母亲靠在门框上,望着大哥消失在村口尘土里的背影,眼泪无声地流。她的病仿佛一夜之间重了许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我初中毕业,考上了省里的农校。在那时的山里,已是了不得的事情。父亲脸上难得地有了点笑意,虽然转瞬即逝。他卖了家里那头还没完全长成的猪,又东挪西借,才凑够我的路费和头一学期的花费。临走时,他塞给我一个布包,里面是皱巴巴的零钱,还有一句话:“学好本事,别忘了山里的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农校三年,我依旧是班里最沉默、最俭省的那个。省城的繁华与我隔着一层透明的膜,看得见,摸不着,也无心去摸。我知道我的根不在这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毕业分配,我回到了本县,然后被一纸文件派到了寒塘沟。与我同来的几个年轻人,有的家里有关系,没多久就活动调走了;有的自己脑子活,寻了门路下了海。我没有关系,也不懂那些迎来送往、揣摩上意的学问。起初还存着些“学以致用、改变乡土”的书生念头,日子久了,便也明白,在这穷山恶水之间,个人的力量微薄得如同沟里的一粒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寒塘沟太穷了。土地贫瘠,挂在陡峭的山坡上,像一块块打满补丁的破布。村民大多淳朴,但也因长久的贫困而变得麻木、认命。我的工作,就是不停地走访、登记、填表,把上级有限的救济款物,分发给那些最需要的人。我见过一家五口人只有两条像样裤子的;见过老人病了,硬扛着,直到咳血才被邻居发现;见过孩子因为交不起几十块的学杂费,眼巴巴地看着同伴去上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我无力改变什么,只能在自己的权限内,尽量让那点微薄的救济,落到真正该落的地方。为此,我得罪过村里几个有些势力的“滑头”;也曾有两次离开这里的机会。一次是县里一个科室要人,领导暗示需要“表示表示”;一次是省城一个农业公司招技术顾问,收入可观,但需要常驻外地。我犹豫过,尤其是想到父母年事已高,需要人照顾。但每当我看到那些村民期盼的眼神,想到父亲的嘱托,就狠不下心离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就在这种坚守中,我认识了林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她是邻乡嫁过来的,模样周正,说话温声细语。经人介绍,我们见了面。我那时已过而立之年,对男女之情早已不存奢望。她的出现,像一道微弱的光,照进了我这间阴暗潮湿的生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结婚很简单,在镇政府食堂摆了两桌。父母从老家赶来,脸上是多年未见的真正舒展的笑容。那一刻,我看着身穿红衣服,脸颊也泛着红晕的林秀,心里第一次生出一种模糊的,名为“希望”的东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婚后有一段短暂的平静日子。林秀很能干,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年后,儿子小远出生了。当我第一次抱起那个皱巴巴、红通通的小生命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攫住了我。我给他取名“远”,希望他的人生路,能比我的走得远一些,顺一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我把所有未曾燃烧过的热情与期待,都倾注到了这个孩子身上。看着他咿呀学语,看着他蹒跚学步,看着他背起小书包走进学校。他的每一次微笑,每一次进步,都像甘泉,滋润着我这具近乎干枯的躯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然而,命运的缆绳,总是那么轻易地就被风浪扯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小远五岁那年,林秀开始变得有些不一样了。她时常晚归,借口是去镇上姐妹家坐坐;对我则越来越不耐烦,言语间常带着刺。我并非毫无察觉,只是不愿,也不敢往深处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直到那个暴雨夜。我带着发烧的小远从卫生院回家,看见她和那个男人,就在我们那张简陋的木板床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世界在那一刻静止了。只有窗外的雨声,狂暴地敲打着这个世界。我没有愤怒,没有嘶吼,甚至没有感觉。只是觉得冷,一种从骨髓里透出来的万箭穿心般的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后来,我们离了婚。她几乎是净身出户,跟着那个据说在县里做点小生意的男人走了。我没有挽留,也没有责备。只是在她踏出家门的那一刻,我感到整个世界的重量,都沉沉地压在了我一个人的肩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从此,我和小远,相依为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工作和儿子身上。小远很懂事,学习成绩也好。他是我黑暗生活里唯一的光。我看着他一天天长高,从一个小豆丁长成清瘦的少年,心里那份因为被背叛而冻结的什么,似乎在慢慢融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可是,命运连这点微末的希望,也要夺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小远十六岁那年,中考前,总是喊累,脸色苍白。起初以为是学习压力大,直到他在体育课上晕倒。送到县医院,检查,抽血,骨穿……最后那个戴着眼镜的医生把我叫到办公室,嘴里吐出的三个字,将我钉在原地:“白血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接下来的两年,是我人生中最忙碌、最混乱,也最绝望的一段日子。我带着小远,往返于寒塘沟、县城和省城之间。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借遍了能借的每一分钱。我守在医院的病床前,看着曾经充满活力的儿子,被化疗折磨得不成人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小远很坚强,疼得厉害时,也只是咬着嘴唇,默默流泪。他最后清醒的时候,看着我说:“爸……对不起……你要好好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我冲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让哗哗的水声掩盖我压抑不住的呜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小远走后,我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是“终夜长开眼”。多少个夜晚,我睁着眼睛直到天明。我常常独自走到寒塘边,看着那沉默的流水,真想一头扎进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可是我不能。家里还有风烛残年的父母。大哥与三弟在外地成了家,有自己的难处,照顾二老的责任,大多落在我身上。母亲因悲伤过度,身体彻底垮了,卧床不起。父亲的老寒腿更严重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更重要的是,我还没有完成我的使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就在我以为余生都将如此凝固的时候,时代的洪流,终于以它不可阻挡之势,漫进了这片几乎被遗忘的山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脱贫攻坚的号角吹响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起初,只是更多的表格,更频繁的检查。但渐渐地,一些实实在在的东西开始落地。通往山外的路拓宽了,铺上了柏油;山坳里建起了集中安置点;政府引导发展高山茶叶和中药材种植,还请来了省里的技术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我的工作突然变得异常繁忙。那些填了二十多年的表格,似乎第一次真正派上了用场。我熟悉这里的每一寸土地,熟悉每一户人家的境况。哪块坡地适合种茶,哪片林子能套种药材,哪家劳动力强,哪家需要兜底保障,我心里都有一本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村里十有八九的人家,都搬进了新居。年轻人大多进了城,或在县里的工业园区找到了工作。留下些老人,守着茶园和药田,日子也肉眼可见地宽裕起来。曾经死寂的寒塘沟,忽然间有了些许活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在我五十一岁这年,一纸调令毫无征兆地来了。调我到县农业局,担任一个闲职。据说是局里考虑到我在基层多年,尤其是脱贫攻坚期间“表现扎实”,给我一个“妥善安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我没有惊喜,也没有抗拒。只是平静地收拾着办公室里的个人物品。那些堆积如山的表格、文件,记录着寒塘沟的贫瘠与新生,也记录了我半生的蹉跎与坚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最后一天,我独自沿着寒沟走了一段。塘水似乎比记忆里清澈了些,两岸也砌起了整齐的石岸。几个我不认识的老人坐在新修的亭子里闲聊,他们跟我打招呼,带着对陌生人的客气。我点点头,没有停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回到县城的新单位,工作清闲了许多。我有更多的时间照顾父母。靠着这些年的积蓄和县城更便利的医疗条件,我把父母接来同住,他们的身体竟也慢慢地,一点点地稳定下来。母亲能靠着被子坐一会儿了,父亲在天气好的时候,能拄着拐杖在小区里慢慢走一圈。看着他们坐在阳台上,在暖洋洋的日光里打着盹,脸上是久违的安详神情,我心里那块坚冰,似乎也融化了一角。</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我分到的宿舍在五楼,有一个不大的阳台。天气晴好的夜晚,我能望见远处黛色的山峦轮廓,那后面,就是寒塘沟。我知道,那条沟水依旧在流,不因谁的悲喜而停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桌上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我摸索着,想再点一支,却发现烟盒已经空了。我怔怔地看着空烟盒,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小远用彩色的糖纸,仔仔细细地叠了一只小小的纸船,放在我的掌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爸爸,你看,船!等下雨了,把它放到塘里,它就能漂到好远好远的地方去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那时,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对远方的憧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我的眼眶一阵发热,却没有眼泪流出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我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雨后的空气清冷而潮湿。远处的山峦隐没在沉沉的暮霭里,看不真切。寒塘的水声,在这寂静的傍晚,似乎比平时响亮了一些,哗哗地,永不停歇地,流向山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我这条溪流,从一开始就被注定,流不出这重重叠叠的大山。我的河床是贫困与卑微,水源是苦难与别离。我冲刷过岩石,也滋养过苔藓,见证过春花的短暂,也经历过寒冬的凛冽。最终,载着那艘彩纸叠成的小船,在这人世间,继续流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我终于明白,红尘中,大多数如我一般的凡人,都要经历这样的道路。我们挣扎,我们忍耐,我们爱,我们失去。但只要我们记得为什么出发,记得心中的那份执念,再窄的溪流,也能汇入大海;再暗的长夜,也能等到天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我关上窗,该回家给父母熬药了。往事如溪,潺潺而过。那些苦的、痛的、暖的、亮的,最终都沉入心底,化作河床上温润的卵石。夜深人静时,侧耳倾听,便能听见那流水的声音,载着所有的过往,稳稳地,向前而去。</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萤火虫如是说</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璞玉未琢终是石,精钢过刚易折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舌剑伤人三分痛,心锁封门九尺寒。</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瘦水无声润瘠土,扁担知重歇平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欲照尘途千里阔,先点心底一灯燃。</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