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储蓄大家谈】01.不会算计一世穷——怀念奶奶

江田学士蒋复琨

一

奶奶去世那年，我大学没毕业。棺木合拢的“咔嗒”一声像一把钝刀，把我童年的门闩永远别断了。此后我走过很多厨房、很多市场，见过无数灯火，却再没闻见那口老灶里飘出的腊肉与南瓜子混着的香。我才明白，所谓长大，就是把你最熟的气味变成不敢轻易回忆的味道。

二

奶奶不识字，却能把日子写成诗。

父亲一个月二十九块五工资，九张嘴，三十个昼夜。她像一位在沙里淘金的匠人，把每一粒沙都过一遍水，竟淘出了霞光。

“穿不穷，吃不穷，不会算计一世穷。”她边说边用旧报纸衬进鞋壳，好让孙儿再省一双袜子；边念叨边把一块五花腊肉切成三截：一截熬油，一截煮汤，一截吊在梁上，等双抢那天给插秧的人添两片薄得透光的肉——薄得能照见一家人的笑脸。

三

她的“仓库”是一口黑黢黢的坛，肚大口小，像弥勒佛的肚子。

秋天，她把辣椒、豆角、萝卜、豇豆轮番塞进弥勒佛的肚里，再撒一把盐，像给岁月按一枚私章。

腊月，她把年猪的叹息挂成一排，让它们在柴火与时光之间慢慢收紧，像把一年的苦难烘干，留到最青黄不接的日子再拿出来，咬得满屋松木飘香。

糖果、南瓜子、晒干的金银花、车前草、橘子皮……坛子是一座秘密的灯塔，照着我们捉襟见肘的日子，也照着她不动声色的慈善。

四

生产队歇晌，几十条汗津津的腿往我家涌。奶奶早把南瓜子炒得“噼啪”作响，白瓷盘排成一列，像小小的月亮。

“香香嘴，再干活！”她笑着撒一把，瓜子壳雪花一样落进尘土。

那尘土里便长出人情：借米时升子不刮平，挑水时桶沿不晃荡，腊月里有人悄悄在门槛外放两斤煤油。

我那时蹲在灶门添柴，看火光在她皱纹里跳，以为“人情”就是一把南瓜子的温度，后来才知道，那是她在暗处点灯，灯芯是她自己。

五

我到公社中学寄宿，每周回一次家。

周六傍晚，她守着那口老灶，把两瓶玻璃罐填满：一瓶腊肉炒酸豆角，一瓶猪油渣拌豆豉。油要没过菜面两指，这样不会坏。

返校路上，我拎着两瓶沉甸甸的月光，也拎着她的命——她把日子熬成油，替我点灯。

同寝室的家里条件好的孩子掏出一毛钱买食堂的“玻璃肉”，我扒拉一口豆豉，舌尖炸开的是整座村庄的炊烟。那一刻我懂了：所谓前程，不过是把奶奶省下的每一步，走成更远的路。

六

她待客却大方得像地主。

远房表亲路过，她杀鸡、煎蛋、泡炒米茶，把腊月里最好的腊肉切得纸薄。

“越吃越有。”她笑着把客人按在长板凳上，像按住了流浪的风。

客人走后，我们姐弟舔盘底，她喝剩下的一碗寡汤，还咂嘴：“有油星子哩！”

我那时小，恨她打肿脸充胖子；如今我在城市宴请过无数宾朋，酒散人去，杯盘狼藉，才懂她留客留的是一条路——让穷苦的日子有风可吹，有光可借。

七

村里有另一家，八口人五个壮劳力，却常吃饿饭。因为“不会算计”，猪油罐见底，夜盲症像乌鸦落在他们眼角。

奶奶把自家熬的猪油炸一瓶，让我悄悄送去。

“别说是白给，就说是借的，还的时候让他们还一把青菜。”

后来那家人扛来一筐萝卜，她笑着收下，转身把萝卜又腌进坛子。

我在旁边看，第一次明白“算计”不是抠门，是让每一粒光都能折射七次，照到最暗的角落。

八

奶奶去世前，已病了很久。她扶着墙摸进灶屋，把剩下的半刀腊肉摘下，用温水一遍遍涮，像给婴儿洗澡。

“你们以后回来，就没有现成的了……”

那是她留给自己的最后一道年夜饭，终究没吃上。

棺木前，我偷偷把那半刀腊肉放进去，一起埋进的，还有我整个童年的油香。

九

如今我月薪早已超过父亲当年的几百倍，超市里有切好的腊肉、真空包装的南瓜子、冻干的中草药。

我买下它们，却再找不到那个坛子。

我在厨房挂了一排亮闪闪的储物罐，标签上写着“酸豆角”“金银花”“豆豉”，像一场体面的展览。

可我知道，真正的坛子早已随她入土——那里腌着风干的岁月、炒热的邻里、一瓶瓶荤素搭配的月光，以及她站在灶台前，被火光映红的瘦小身影。

十

有时深夜下班，我踩着城市惨白的霓虹，忽然闻到一缕烟——不知是哪家烧烤摊，还是记忆里的柴火。

我站定，仰头，像站在老家那口老灶的烟囱底下。

奶奶，我终于明白：

“不会算计一世穷”里的“穷”，并不单指没钱，而是指心里没有一杆秤，称不出一粒米、一滴油、一声问候的斤两。

你教会我的，是让日子在指缝里漏得慢一点，让心在黑夜深处亮一点。

你把贫穷的日子，活成最丰盈的史诗；把最卑微的算计，写成最辽阔的慈悲。

十一

奶奶不在了，好怀念她。

我把怀念切成薄薄的片，像那年她切腊肉，薄得能透出光。

我把光装进文字，像那年她装进坛子。

等有一天，我也老去，愿我的孙辈打开这篇文章，能闻到南瓜子与腊肉交织的香——

那是她留给我们的，永不熄灭的，人间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