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程

泜北河

我们村上有个男人，叫老程，一辈子没干过正经活。

他喜欢养狗，每日牵着不是黑贝就是狼青村头村尾晃荡，春天在麻将场打牌，夏天在树荫下喝酒，秋天去人家红白喜事上混饭，冬天就缩在矮房里烤火。他不种地，不打工，连自家院子都懒得扫。村里人说他“不是个正经样”，可他倒乐呵呵的，仿佛这世界欠他的，还得理直气壮。

他有过老婆，是个外地人，口音听着像湖南或四川的。不知道他是怎么把人带回来的，只记得那女人瘦小，总低着头，做饭、洗衣、带孩子，一句话不敢多说。老程对她，开始挺好，后来渐渐变了，饭咸了，他摔碗；菜淡了，他骂人；有时干脆掀了桌子，菜汤泼了一地，女人蹲着收拾，一声不吭。

他们有个女儿，叫小梅。我比她大几岁，记得她十岁那年，因为炒菜多放点油，老程就把老婆一顿毒打，然后脱光衣服关在废弃的沼气池里，自己家的大辈听说了，觉得这可不行，弄不好要出人命，几个人出钱买车票，让这女人回了老家。

从那以后，老程和小梅就成了“两个人的破家”。房子是土坯的，墙皮剥落，屋顶漏雨。两张床，一张是老程的，一张是小梅的。老程照样天天往外跑，小梅就自己做饭、洗衣服、上学。有次我和我奶奶去送点米面，掀开她床单，一滩干涸的血迹，是初潮来了，她没换洗的裤子，就那么躺着，说：“没事，干了就好了。”

我至今记得我奶奶当时红了眼眶。

老程不是完全不管女儿。他去过事人家参忙帮厨，晚上回来，会偷偷塞给她一块肉，用油纸包着，热乎乎的。有时小梅要钱买本子，他摸摸口袋，就十块钱，还是他准备去买酒的，但他还是给了。他咧嘴一笑：“闺女，拿着。”

可除此之外，他什么都没做过。小梅读书，他没问过；小梅结婚，他没出过钱；小梅生孩子，他连看都没去看一眼。

不知什么时候他认识了阿芳，一个守寡多年的女人。他像是换了个人，精神来了一百八十度转变，开始干活了，去油漆厂上班，每月雷打不动给阿芳1600块。他在她儿子住的房顶加盖一层，自己住上去，周末做饭请全家人吃，像个真正的“上门女婿”。

村里人都说：“老程这是转变了？”

可没人相信，一个混了一辈子的人，真能改。

不久，他肺出毛病了，呼吸困难，医生说，肺像丝瓜瓤子，全是空洞。他咳出的血，是年轻时灌进的烈酒；他衰竭的呼吸，是半生荒唐的回音。

他病重那时，阿芳的儿子发话了：“我妈不能照顾你，你走吧。”

阿芳没拦他。

老程被赶出了那个他亲手加盖的家。

他回到他老屋，躺在那张吱呀作响的床上，等死。

小梅，她的女儿，不能眼睁睁看着她爹这样，不管怎样，总归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小梅接到电话时，正在工地给丈夫送饭。电话是村医打的：“你爸快不行了，咳血，喘不上气，你去管管吧？”

她站在风里，饭盒里的热气慢慢凉了。

她想，她不管谁管。可她有孩子要养，丈夫在工地挣的是血汗钱，家里连存折都空了。她记得小时候，父亲从不接送她上学，从不参加家长会，从不问她冷不冷、饿不饿。她发烧到40度，他还在打牌。

可她又想起，有年冬天，她冻得脚裂了口子，老程忽然从外面回来，塞给她一双棉鞋，是用旧棉袄改的，针脚歪歪扭扭。她问哪来的，他说：“捡的。”

后来她才知道，那是他求人用厂里废料做的。

她咬咬牙，管吧，把父亲接回了家。

医院说要住院，二十几万，分期付。小梅把结婚时的金戒指当了，丈夫没说话，只是夜里抽烟抽得更凶。

老程躺在病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呼吸像破风箱。小梅请了护工，可护工也嫌他脏，嫌他半夜呻吟。她只好自己上，换尿布，擦身子，喂流食。有次她累得趴在床边睡着了，梦里听见父亲喃喃：“小梅……爹对不住你。”

她睁开眼，他却闭着眼，像是从没说过。

老程是初二殁的。

阿芳来的时候，是大年初三。

她穿着黑呢子大衣，眼眶红肿，一进门就扑到老程的灵前，嚎啕大哭：“老程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你答应过我要一起过年的啊！”

小梅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

她想起父亲临死前，阿芳最后一次来看他，只坐了十分钟，说：“我儿子不同意，我不能再来了。”然后留下一袋水果，转身就走。

现在人死了，她倒哭得惊天动地。

“你走。”小梅说。

“我跟你爸这么多年感情，我不能不来啊！”阿芳泪如雨下。

“感情？”小梅冷笑，“他咳血的时候，你在哪？他喘不上气的时候，你在哪？你拿了他三年每月1600，拿了他盖的四楼，现在他死了，你来哭？你配吗？”

阿芳不走，跪在地上哭。小梅的丈夫上来，一把将她拉开，推到门外。

门关上的那一刻，阿芳的哭声被风卷走，像一声叹息。

后来听人说，阿芳在村里逢人就说：“我有我的难处啊！我儿子要是跟我断绝关系，我怎么办？我得考虑我的以后啊。”

没人同情她。

老程死在大年初二的凌晨。

那天雪下得很大，屋檐挂满了冰凌。小梅守了他一整夜，听他断断续续地喘，像在念什么，又像什么都没念。

天快亮时，他忽然睁开眼，浑浊的瞳孔盯着小梅，嘴唇动了动。

小梅凑近，听见他说：“……肉……给你留的……”

她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她想起小时候，他从流水席上带回来的那块肉，用油纸包着，藏在怀里，怕凉了。

她一直以为那是他顺手给的，现在才明白，那是他特意留的。

老程下葬那天，天晴了。

小梅整理他的遗物，在一件破棉袄的夹层里，摸到一张存折。里面断断续续存着几百块，最近一笔是半年前，备注写着：“给小梅买棉袄。”

她站在空荡荡的老屋里，风吹得窗框吱吱呀呀地响。

后记：

这篇小说写于2025年11月28日，邢台。

灵感来自真实村庄里的荒诞与真实。

有些人，一生都在逃，最后却被亲情追上。

有些人，从未被爱，却依然选择承担。

这，就是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