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墨许山河——我与莫言拜谒颜林

墨许山河

“ 墨 许 山 河 ”

——我与莫言拜谒颜林

（序）

沈鹏先生题写的“墨许山河”与莫言先生手书的“拜谒颜林”，如两方钤印，为这本文集落款认证。墨韵许给山河，是文化对乡土的承诺；虔诚拜谒颜林，是个体对传统的朝圣。二者交织，勾勒出我近二十年来在鲁公阁上观望思索、与四方师友墨韵交融的精神轨迹。

一

我常独登鲁公阁。

北眺是山，若得登临，可见西北处蒙山如黛。山前不远，便是我的父母长眠之地，一个叫东安太的村庄，那也是我生命的起点，人生的坐标原点。多年来，总听人说，人离这个原点越远便越成功。这话是说给大家听的，也包括我。细究起来，当你离开村庄，村里人用异样的眼光看你；若你离开县城，全县人都会投去关注的目光……这思绪若再延伸，便触及了酒桌文化，个中滋味，你我皆懂，只是与今关联不大，暂且“默许不言”。

转身东望，温凉河穿城而过。若是夜晚，“浆声灯影里的温凉河”比之秦淮河，又何逊色？而今，我常带着我的女儿，来此寻觅小城独有的浪漫。沿河上行，坝侧那个巨大的“许”字，已成为我生命中无法抹去的符号，如一方钤印，为这幅人生长卷落款认证。

此时此刻，坐标已从东安太村移至颜真卿公园的鲁公阁。阁门楹联道：“墨舞千秋，习字当学颜体；阁威万里，为人应效鲁公。”在这宏阔的“颜”家庄园，我自诩为护园看门人。常对外来的师友笑言：“我在给颜老爷子看门。”友人总是真诚回应：“我是来看颜老爷子的，顺便来看看你。”我深信不疑——若无前半句，便无后半句的故事。

姚俊卿先生从吉林长春而来，他说：“颜真卿在我心中，比老祖宗还重要！”邹德忠先生自京赴临沂，匆匆而来，老领导闻声而至却无法挽留，他只为见“鲁公”一面；神交十余年的郑歌平先生自贺兰山而至，聊书韵墨香，谈筋骨之情；王庆新先生数次来费，两次为“鲁公像”撰书楹联刊刻悬挂；中国金融书协张铜彦主席来访，见了鲁公，还想见我，我不得不从外地赶回，寻一静室畅谈近一小时……他们皆有题词刊刻悬挂——有仰慕的颜鲁公在此，还有我们这段“望年”之谊。

我不能忘记孟繁锦、谷向阳、高宝庆等先贤先师，他们情系鲁公故里费县，生前都表达过来费县祭拜鲁公的愿望，可上帝有重要“事宜”邀约，他们已匆匆离去……公园、纪念馆、衍德堂等的门联，“高悬墨宝留追忆”，而今，这些都成为留给我们最大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营养。

这些年来，在鲁公阁上观望、思索、接待、畅谈，渐渐明白：人生的坐标，从来不是简单的远离或回归。那个叫做“故乡”的原点，如同颜真卿的书法，起笔处是生命的根脉，运笔间是人生的轨迹，收锋时是精神的归宿。我们都在书写属于自己的“颜体”，每一笔都带着故乡的胎记，每一画都映着时代的光影。

二

在众多铭心刻骨的文化际遇中，2021年8月6日那个夏日清晨的“拜谒颜林”，无疑为我的精神世界注入了最为清冽深沉的泉源。

那个清晨，八月的颜林村晨光熹微，露水沾襟。我陪同莫言先生与书法家王振先生行走在村中的水泥路上，角色自然地由仰慕者转换为文化的介绍者与同行者。我向他介绍颜林村的前世今生，他听得专注，不时发问。当谈及外姓于此地千年守墓不辍而成村时，他深为动容，慨然道：“这就是中国人的精神血脉，一代代人用生命守护着文化根脉。”此言一出，瞬间提升了此行的格调——这不再仅是参观，而是对一种坚韧文化传承的礼敬。

步入墓园，参天古柏投下斑驳的影，笼罩着颜氏家族的墓冢，时空在此刻仿佛凝固，又仿佛贯通。莫言先生缓步绕行，仔细辨认碑文，手指轻抚石上斑驳的刻痕，如同在阅读一部无字的史书。行至颜真卿墓前，他整理衣襟，献上鲜花，继而深深三鞠躬。万籁俱寂，唯有松风过耳，那一刻，我仿佛目睹了两颗卓越的灵魂——一位是文学的探索者，一位是书法的忠烈魂——穿越千年的时光，在此刻默默致意。

“颜真卿的《祭侄文稿》，”他凝视墓碑，语气沉缓地说：“不仅是书法杰作，更是一曲用血泪谱写的正气歌。每次临写，都能感受到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和凛然不屈的气节。”这番话，深深叩击着我的心弦。作为习书者，我深知那笔墨线条背后汹涌的情感波涛与坚不可摧的人格力量。

他归去后，与王振先生合作创作的《拜谒颜林》诗及书法作品，尤其是“忠孝传家远，文章济世长”一联，既是对颜氏门风的至高礼赞，亦是他自身文化理想与家国情怀的坦诚告白。诗与墨的交响，正是那日颜林之行悠远的回响。

这次短暂的相遇，其影响却如涟漪般在我心中层层扩散。它让我对莫言的创作有了更具象的感知。重读《生死疲劳》，我能从中体味到类似颜体楷书的雄强开张、大气磅礴；品味他的戏曲文本，又能捕捉到如行书般的流转韵律与生命节奏。我愈发确信，无论是文学的汪洋恣肆，还是书法的铁画银钩，当其抵达至高境界时，必然在精神的高度上相遇、共鸣。

三

如今，将这些年来的所交所思、所遇所感结集成册，取名《墨许山河——我与莫言拜谒颜林》。这些文字，是在鲁公阁上眺望故乡时的感悟，是与四方友人畅谈文化后的思索，是带着女儿漫步温凉河畔时的温情。它们汇集为四辑：本文集以“往事如烟”的感怀为序曲，经“利重情缘”的世相体悟，与“平心而论”的哲思升华，终章“墨许山河”则将个人情愫融入文化山河，完成了从个体伤怀到家国情怀的精神皈依。

“墨许山河”四个字，说来也简单。墨，是文化的象征，是颜真卿的笔墨，也是我们每个人书写人生的工具；许，是承诺，是传承，是文化血脉的绵延不绝；山河，是费县的山水，是温凉河的水波，更是我们赖以立足的这片土地。墨韵许给山河，文化滋养乡土——这便是全部的真意。

而“拜谒颜林”，则标记了一个个体在浩瀚传统文化面前的朝圣之路。那次与莫言先生同行的经历，如同一把钥匙，意外开启了我对自身文化血脉与精神源流更深层的审视。莫言先生在书法艺术上的探索轨迹——从“名人字”向“文人字”的回归，从率性挥洒到对法度的虔诚修炼——恰似他对文学不懈追求的镜像。而这所有的追寻，在费县颜林村那个看似寻常却意义非凡的清晨，因与颜鲁公的这场跨越时空的对话，被赋予了更为深邃的内涵。

如今，当我与来自大江南北的朋友、异国他乡的故交漫步园中，那些题刻牌匾背后的故事，便在我口中娓娓道来。不仅是鲁公的书艺人品，还有每位题写者的风骨气度。我与他们相隔千里，我们与鲁公相隔千年，却因联相聚，因墨结缘。这，何尝不是命运的巧妙安排？

所以，当友人笑称我是“看门人”时，我欣然接受。看的不仅是这座阁楼，这片公园，更是这份文化传承的职责；守的不仅是这些牌匾楹联，更是这份对传统文化的敬畏。在这个快速变化的时代，总需要有人守护那些永恒的价值，总需要有人记住来时的路。

女儿们渐渐长大，我带着她们在公园里辨认那些匾额上的字迹，讲述背后的故事。她们或许还不懂“颜筋柳骨”的深意，但相信有一天，这些浸润在童年记忆里的墨香，会成为她们理解故乡、理解文化的起点。文化的传承，不就在这日常的耳濡目染中么？

这本文集，虽是我个人思想世界的吉光片羽，水平不高，格局不大，却是真情实感的自然流露。但其背后，涌动的是那条自颜真卿、乃至更早的先贤流淌而下，经由无数如莫言先生这样的承继者与创新者，直至我们每一个愿意倾听与接续的个体心中的、绵延不绝的中华文脉。

每当我再次展卷临写《麻姑仙坛记》，笔锋触及纸面的沙沙声，总会将我带回那个清晨，带回那片古柏森森的墓园，回味那场无声却震撼人心的精神交汇。

这，便是文化的力量，也是我们之所以不断书写、不断追寻的意义所在！

墨许山河，情系故园！

是为序！（言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