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那些年那些事儿,虽相去已远,却仿佛就在昨天,依稀仍在眼前。</p><p class="ql-block"> 那些年那些事儿,多着去了!唯因民以食为天吃饭第一,故让那些和吃饭相关的事儿,别说忘却,竟反倒清晰如昨、感受如昨。</p><p class="ql-block"> 早年,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何以种地的吃不饱,住深山的没柴烧?</p><p class="ql-block"> 老家地处八山一水一分田的辽东山里,尽管只一分田,可那多为煊乎乎腐质土的黑土地,养活那本不多又特节俭的山乡人,实应绰绰有余。这不是推想,曾经的岁月已有实证。可竟在不知不觉中,不,准确地说是在明知故做中那实证便渐渐成了回忆。</p><p class="ql-block"> 说实话,种地为生的农民,地怎个种法,实在不劳外行人多操心的,更不该横加干涉。</p><p class="ql-block"> 记得真切,小学三年时正值大跃进,不知哪位怎么梦到的深耕法,农村便一霎时刮起深翻地风,且因了上边儿的推波助澜,直让人们的头脑热到颠狂 ,疯了似地比谁挖的深。区里有广播,县里有小报,时时播报各地比赛打擂战况,天天评比排名。学校在后坨子上也分了不少深翻任务,要求深度为一锹把。我曾用身高与锹把比对过,那锹把头儿正好顶我鼻尖儿。那时的我再矮,也有一米二、三了。就此,一锹把不就近一米吗?</p><p class="ql-block"> 乡下小孩儿都懂,土有熟生之分。地表尺把深阳光晒得透雨水润得足,且常年上粪精养适宜耕作的一层,为熟土。其下部分,自当为不宜种植的生土喽!这回可好,能长庄稼的熟土翻压到下边,把不长庄稼的生土翻到上边,你不挨饿谁挨饿?</p><p class="ql-block"> 恰恰那时,又兴起吃大食堂之风,美其名曰一夜进入共产主义。结果呢?小家小伙食精打细算都不够吃,大锅大灶放开了造就更不够了!没几天,大食堂就熄火了。又重归小灶的日子,粮已告磬,自也就揭不开锅了。人作有祸,三年自然灾害的天下大饥荒,自此开始。</p><p class="ql-block"> 记得真切,因家附近可代食用的柞树叶搂尽了,学校曾组织学生远去往返近二十里地的佟家岭北坡,暖泉子地界去搂。</p><p class="ql-block"> 都说吃饱了撑着的人为消化食儿爱折腾,何以饿着肚子还犯傻呢?</p> <p class="ql-block"> 论说,痛定思痛,那该是正常人的本能才对。实在想不明白,都饿成那样的人,为啥总要和那点儿赖以活命的地叫劲,折腾个没完没了呢?</p><p class="ql-block"> 十沟八梁一面坡的大寨修梯田,没错。那是他们拔穷根儿吃饱饭,经世代经验、教训积累,摸索出的唯一出路。就此,大寨也辉煌成了全国农业的一面旗帜。</p><p class="ql-block"> 学大寨,也未必就有错。要学的是大寨面对穷困不屈不挠的精神,要学的是大寨因地制宜改变面貌,实事求是、脚踏实地的作风。谁不懂得东施效颦,定当贻笑大方?让人匪夷所思的是,人们竟又饿着肚子修上梯田了。不管多平的地,都得按一定宽度毁三根垅叠上一条埂子,以求貌似梯田而完成任务。埂子上下因犁杖到不了边儿,又各扔一根垅。如此,一条埂子少五根垅。本就地不多,如此败家式的干法,结果如何,还用说吗?</p><p class="ql-block"> 彼时还有一怪,即一年到头关于田间管理的所谓科学办法、经验层出不穷一套一套的。今儿学这个,明儿学那个。弄得庄户人无所适从,更应对不暇。彼时还有个时髦作法,叫拉练。即,时不时地组织几级干部大板儿车一坐,红旗招展、锣鼓喧天地挨着公社、大队、小队地跑,意在互比互学、互赶互超,以成热潮。疲于应酬,久而成习,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反正你也是走马观花,那我就给你弄得个花样翻新 —— 只把汽车一走一过肉眼可及的地头蒔弄得干干净净、草剌儿皆无。之于里边荒成啥样,管它呢!路边儿地头儿钉上些写有个这个实验田、那个育种地的牌子。再插几面红旗彩旗,拉几条横幅大标语。总之,越红火、越花哨,上边看着就越高兴。把庄稼人气得暗地直骂 —— 这不上坟烧报纸,唬弄鬼吗?庄稼人谁不懂,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地就这么个种法儿,不挨饿那才见鬼呢!</p> <p class="ql-block"> 穷折腾,折腾穷。这是当年乡下人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话。也无怪庄稼人不乐意,这么个折腾法儿,什么人受得了?那日子还怎么个过法?</p><p class="ql-block"> 世世代代种地的人,地怎么个种法儿还用从未种过地的人下去指手划脚吗?如今想想,那真是地道的帮倒忙,瞎添乱。</p><p class="ql-block"> 我就曾作为宣传口的人跟从公社主管政工的党委副书记及党委宣传委员一道,到我出生地的大队蹲点儿。不知又是谁提出的,″ 春耕狠抓一个早,落实一个好。" 只后半句还行,可有了一厢情愿罔顾农时的前半句,那春耕还好得了吗?依世代庄稼人的经验,甭管他阳历几儿、农历几儿,只要见梨花打苞了就开犁,待梨树盛花期要过时种完就一定正当时。这物候,比农谚的 ″ 立夏到小满种啥都不晚 " 还准呢!</p><p class="ql-block"> 地,祖祖辈辈都这么种下来的;可,竟让这些没种过地的给改了章程。大清早,旱田还有一层冻壳就让开犁,这不扯蛋吗?这么凉的地,种子播下去三、五天不发芽不就粉了吗?当干部的吃商品粮旱涝保收倒是行了,庄稼人谁肯拿自己一年的肚子开玩笑?你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之规,你怎么催,我就不种。逼急了,宁可到地头坐着抽烟、打盹,也不开犁。</p><p class="ql-block"> 那是个大堡子,有前、中、后三个生产队呢!正常时,各队上班各吹个的哨儿,以哨声多少长短为别。那阵子,我曾被勒令吹全堡子的上班哨,吹过哨后还得把小学校的高音喇叭打开,喊催社员下地。春脖子本就昼长夜短春困之极,凌晨三点村民睡得正香,你连吹哨又放大喇叭,全堡子老老少少谁也甭睡了。我是那堡子老少爷们看着长大的,你回来祸害乡亲,那骂还能少挨?</p><p class="ql-block"> 这叫什么活呀?那段时日,快让夹板气逼神经了。</p><p class="ql-block"> 又哪里只是春种胡来呀?</p><p class="ql-block"> 立秋刚过,庄稼正打苞绣穗呢!就估上产了。那叫什么估产?数字政绩驱动下的估产,就是当政者办公室里一拍脑门儿,让你产多少就是多少。一次公社估产三级干部会因任务落不下去,一天的会儿楞是开了近三天,谁不认上边指定的数,就别走。这让我想到长春电影制片厂拍摄的故事片《 田野又是青纱帐 》里的一个情节 —— 上边为凑够某村的万元户家数,一干部帮老农算帐,在怎么也凑不上万元时,竟灵机一动说道:″ 你家不还有个骒骡吗?开春下个崽儿,怎么还不值千八的呀!这不就够了吗?" 老农气得不行,怼了句:″ 你家骡子下崽呀!" 听着没?如此弄虚作假、欺上瞒下的事儿,真不是纯粹的艺术虚构。</p><p class="ql-block"> 逼出、虚构出的产量多,公粮就得交的多,余粮就得卖的多。就此,饿着肚子卖余粮,卖完余粮再吃返销粮的咄咄怪事,也就不足为怪了。</p><p class="ql-block"> 人祸过于年景,殷鉴不远啊!也无怪胡锦涛当年的一句 ″ 不折腾 ",广得天下拥戴。</p> <p class="ql-block"> " 愁了锅上愁锅下 ",也是当年乡下常听的一句话。意思直白明确,愁完锅上的粮,又愁锅下的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无柴又何得成炊?</p><p class="ql-block"> 都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山,还是那座山,可树少了甚而没了,自也就没了柴。</p><p class="ql-block"> 当年,饿怕了的人们,在小开荒得到政府默许后,便开始了近乎疯狂的毁林种地。只两三年的工夫,便青山不再了。渐次,劈柴、枝柴成了稀缺。烧秆棵、茅草,原本平原之地的无奈,便也成了东山里人家做饭常态。就因了柴火的稀缺,每每生产队分山场割柴时,虽每家都有大抵明确的范围,可就为那未必丁是丁卯是卯的边界处可以多割几梱,平日有谦有让的邻里,一旦开镰,便疯了似地抢割出自己尽可能外扩的边界。听说过饿红眼的,却原来,没柴烧也能把人逼到红眼啊!</p><p class="ql-block"> 我一向不懒,河边的树茬(乡下读四声zhα)子,沟沟坎坎的枯草乱藤,得空就划拉点儿备补一下垛柴,确保做饭烧炕无虞。然,高考录取后要离家读书,柴不备足了怎行?近处,上哪儿弄一次够几年烧的?被逼无奈,舍脸动用当放映员时结下的人脉,在距家十几里地外的林场,要了一面山场砍伐木材余下的树头,破天荒地请了堡子里的全部男知青及与我年纪相仿的当地青年,耢的耢,剁的剁,捆的捆,一天工夫剁了六百多梱近乎二劈柴的梱柴。让我得以至少在烧的上,后顾无忧地度过了读书期间家住乡下的岁月。</p><p class="ql-block"> 五十多年过去,如今想想,家住山乡,却少粮无柴的日子,仍然心存余悸。乡下人有几个懒的?谁不是起五更爬半夜,汗珠子掉地摔八瓣儿地干?别说撸袖子,就算光脚赤膊地干,也没见谁过上一天期待的好日子呀!再看看今天,早就没了小开荒的故乡,青山叠翠,林海茫茫,已成辽东重点林区。只林间抚育、间伐,就让各家的柴火多到烧不完。之于粮食,别说够吃,哪家一年不卖他个万了八千斤的!今日山乡,用山青水秀、物阜年丰、人人喜乐、家家小康来形容,毫不夸张。只是,没听说过还有什么工作队,什么学这学那的一阵风,什么今天这样明天那样的反复无常。</p><p class="ql-block"> 一言以蔽之,没了折腾的日子,自然就好。</p><p class="ql-block"> 不折腾,正是那些年那些事的苦难结晶出的真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