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古刹铜铃 (小说)</p><p class="ql-block"> 暮秋的雨总带着缠绵的凉意,淅淅沥沥打在白马寺的琉璃瓦上,汇成细流顺着飞檐的兽吻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单调的声响。慧能师父刚在禅房抄完一卷《金刚经》,指尖沾着的松烟墨还带着湿润,窗外的天色已暗得像块浸了水的灰布。</p><p class="ql-block"> “师父,该用晚斋了。”明心端着食盒进来时,额前的碎发还挂着雨珠。这孩子自三个月前被寺里收留,性子倒是日渐开朗,只是每到阴雨天,眼底总会藏着点不易察觉的落寞。</p><p class="ql-block"> 慧能接过素面碗,见碗沿还留着一圈浅浅的指痕——是明心今早刷洗时没留意,被木柴划出的新伤。他忽然想起这孩子初来那日,也是这样的雨天,小沙弥们领他来见自己,他怀里紧紧揣着半块发霉的饼,手背上全是冻疮,却倔强地不肯哭,只说“爹娘让我来这儿,说菩萨能护着我”。</p><p class="ql-block"> “今日的雨,倒像是要把这秋都浇透了。”慧能舀了一勺热汤,看着明心小口扒着饭,“还记得你刚来时,也是这样的雨么?”</p><p class="ql-block"> 明心的筷子顿了顿,点点头:“记得。那天师兄们给我换了干净僧袍,还烧了热水让我泡脚,脚暖了,心就不那么慌了。”他说着,忽然抬头,“师父,山下的雨是不是也这么大?我家那间草屋,屋顶会不会又漏雨?”</p><p class="ql-block"> 慧能放下碗,窗外的雨正巧被一阵风卷着,斜斜打在窗纸上,发出簌簌的声响。他想起明心曾说过,家乡遭了蝗灾,地里的庄稼颗粒无收,爹娘带着他逃荒,走到洛阳城外就病倒了,临去前把他托付给路过的行脚僧,只留下半块饼和一串磨得发亮的铜铃——那铜铃是用旧铜钱熔了重铸的,造型粗陋,却被明心用红线系着,日夜挂在床头。</p><p class="ql-block"> “你那串铜铃呢?”慧能忽然问。</p><p class="ql-block"> 明心摸了摸胸口,红绳勒在僧袍里,硌得锁骨处微微发痒:“在呢。夜里听着它响,就像爹娘还在说话。”</p><p class="ql-block"> 正说着,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着泥水溅起的声音。负责守山门的悟能师兄掀帘进来,蓑衣上的雨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在青砖上洇出一小片深色:“师父,山下有户人家来求见,说是……说是明心的同乡。”</p><p class="ql-block"> 明心手里的筷子“当啷”掉在碗里,眼睛一下子亮了,又瞬间蒙上水汽:“同乡?是不是……是不是知道我爹娘的消息?”</p><p class="ql-block"> 慧能拍了拍他的肩膀,起身道:“去看看吧。”</p><p class="ql-block"> 禅房外的回廊下,站着个浑身湿透的汉子,麻布短褂被雨水泡得紧绷,裤腿卷到膝盖,露出小腿上几道新鲜的划痕。见慧能走来,他连忙作揖,声音带着赶路后的沙哑:“大师傅,俺是清河镇的王二,跟明心家是邻居。俺们村遭了灾,就剩俺们几个逃出来,想着来洛阳投亲,路过寺门,听说明心在这儿……”</p><p class="ql-block"> 明心从慧能身后探出头,小手紧紧攥着僧袍下摆:“王二叔,我爹娘呢?他们是不是……” 王二的喉结滚了滚,避开孩子的目光,看向慧能:“大师傅,不瞒您说,明心爹娘……没撑到上个月。他爹是饿极了,去挖野菜时失足摔进了山涧,他娘见寻不着人,当天夜里就……就跟着去了。俺们也是怕孩子受不住,一直没敢说。”</p><p class="ql-block"> 雨似乎更大了,打在回廊的石柱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明心僵在原地,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尽,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他胸口的铜铃不知何时松了绳,“叮铃”一声掉在地上,在青石板上滚了几圈,停在王二的脚边。</p><p class="ql-block"> 王二弯腰捡起铜铃,用粗粝的手掌擦了擦上面的泥渍,递还给明心:“这串铃,是他娘亲手给你铸的。临走前还说,等明年开春,就来寺里看你,给你带新做的布鞋……”</p><p class="ql-block"> 话没说完,明心忽然转身,一头扎进雨里。慧能正要追,却被王二拉住:“大师傅,让孩子哭会儿吧。他爹娘走的时候,就盼着他能在这儿好好活着,别像他们一样苦。”</p><p class="ql-block"> 慧能望着明心瘦小的身影冲进雨幕,最终停在那匹石雕白马前。孩子抱着冰冷的马颈,肩膀剧烈地抽动着,却没发出哭声,只有雨水混着什么温热的东西,顺着石雕的纹路往下淌,像是千年的石头也在流泪。</p><p class="ql-block"> 夜渐深,雨势却没有减弱。慧能披着蓑衣走到大雄宝殿,见明心还跪在佛像前的蒲团上,面前摆着那串铜铃。孩子的僧袍全湿透了,冻得嘴唇发紫,却只是一遍遍地用袖子擦铜铃,仿佛要把上面所有的痕迹都擦掉。</p><p class="ql-block"> “佛前的蒲团,是让人心安的地方,不是让人生病的。”慧能把一件干僧袍披在他肩上,“你爹娘若在天有灵,见你这样,怕是要心疼的。”</p><p class="ql-block"> 明心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像核桃:“师父,他们是不是不要我了?为什么不等我长大再走?”</p><p class="ql-block"> 慧能拿起那串铜铃,轻轻晃了晃。粗糙的铜片相撞,发出的声音算不上清脆,却带着种特别的暖意,像是穿过雨幕的阳光。“你看这铃,是用旧铜钱做的。你爹娘把家里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融了,不是要给你留个念想,是想告诉你,日子再难,也得像这铜铃一样,经得住磨,响得出声。”</p><p class="ql-block"> 他指着殿外的雨:“你爹娘走了,就像这雨落进土里,看着是没了,可来年开春,地里的草会发芽,树上的花会开,这都是他们给你的念想。就像你当初给那对夫妇银杏叶,不是因为叶子真能治病,是因为你心里装着别人的难,这就是你爹娘教你的善良,他们一直都在。”</p><p class="ql-block"> 明心看着铜铃上模糊的纹路,忽然想起小时候,娘总在灯下给他缝衣裳,爹坐在门槛上,用挫刀一点点打磨铜钱,说要给儿子做串最响的铃,吓走山里的野兽。那时的月光透过破窗纸照进来,落在爹娘的脸上,温柔得像现在师父的声音。</p><p class="ql-block"> “师父,”他忽然轻声说,“我想把铜铃挂在马脖子上。”</p><p class="ql-block"> 慧能愣了愣,随即点头:“好。”</p><p class="ql-block"> 石雕白马的脖颈处,原是有个用来系缰绳的石环,不知被多少代人的手摸得光滑。明心踮着脚,把红绳牢牢系在石环上,铜铃垂在马颈下,被风一吹,发出“叮铃叮铃”的声响,竟压过了雨声。</p><p class="ql-block"> “这样,不管刮多大的风,下多大的雨,爹娘都能听见我在这儿好好的。”明心仰着头,看着石雕白马,忽然笑了,眼角还挂着泪,“就像他们还在我身边,听着我说话。”</p><p class="ql-block"> 慧能站在一旁,看着雨幕中那串摇晃的铜铃。雨不知何时小了些,云层里透出一点朦胧的月色,落在石雕白马的背上,也落在孩子带着泪痕的脸上。他忽然想起多年前,自己刚入寺时,师父也曾对他说:“这世间的离别,从来都不是终点。就像这古刹的铜铃,风不停,声不止,牵挂的人,总在心里响着。”</p><p class="ql-block"> 夜雨渐渐歇了,天边泛起一点鱼肚白。明心拿着扫帚,开始清扫回廊上的积水,动作比往日更沉稳些。铜铃在风里轻轻晃着,那声音穿过大雄宝殿的朱漆门,穿过满地湿漉漉的银杏叶,穿过千年古刹的晨雾,像是在说:别怕,路还长着呢,有人在陪着你走。</p><p class="ql-block"> 慧能望着东方渐亮的天色,缓缓敲响了晨钟。钟声与铜铃声交织在一起,漫过洛阳城的城墙,漫过远方的田野,在崭新的一天里,温柔地回荡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