酣畅淋漓的“乡愁”

张颖

她站在时光的这一端，棉衣裹着小小的身躯，

手机举起，像举起一面窥探往昔的镜。

那墙上的黑白，是1973年的呼吸，

人群静默，却有风穿过岁月的缝隙。

我曾在那里，坐在石阶上剥豆，

如今她站在这里，用光屏接住旧梦的余温。

时间不是断层，是轻轻搭在肩上的手——

一代人走远，一代人靠近，

乡愁，原是无声的回音。

夕阳把田野酿成一杯老酒，

我站在田埂，帽檐压住半生漂泊。

牛绳搭肩，像一条熟悉的旧路，

它低头吃草，我抬头看云。

风从稻穗间穿过，带着泥土的低语，

我们都不说话，却把沉默走成了归途。

这田，这牛，这缓缓沉落的光，

哪一寸不是故土的掌纹？

停在这里，不是逃避，

是终于敢承认：我想家了。

木椅吱呀，像一句老话重提，

红衣裹着我，毛线绕指成环。

窗外树影晃，风铃轻碰，

像谁在远处敲着记忆的门。

父亲的字挂在墙上，“心安即是归处”，

墨淡了，心却亮了。

一针一线，织的不是围巾，

是把散落的日子，一寸寸缝回胸口。

故乡从不遥远，

它只是等你慢下来，才肯现身。

牛蹄踩泥，噗嗤噗嗤，

像老相机一格格吞下黄昏。

我坐在牛背上，背对来路，

小路弯进雾里，像一条睡着的蛇。

风刮过田埂，带着牛粪、湿土、艾草香，

一闻，就知道：到家了。

这路我闭眼能走，

哪段泥黏脚，哪丛灌木藏野莓。

乡魂行，行的不是路，

是血脉里回流的潮汐。

走得越久，越像在往回走。

泥地吸脚，每一步都像拔根，

手推车吱呀，载着整片田的重量。

土堆得高，风在背后推，

手心磨破，混着泥水，火辣辣地疼。

可我知道，翻过这地，来年多收一茬稻。

人活着，不就靠这点“来年”的指望？

抬头看山影，喘口气，再拉。

泥路尽头，是家的方向，

也是我把自己种进土地的起点。

那年冬天，母亲坐在门槛，

白毛巾裹头，像一朵低垂的云。

弟弟在怀，姐姐依偎，

铁桶结冰，阳光碎成金粉。

父亲烧火，一脸烟灰，

没人说话，空气却暖得能化雪。

照片是黑白的，可我记得颜色——

阳光是金的，襁褓是红的，蝴蝶结是粉的。

有些温暖，不靠色彩，

它直接落在心上，像火种。

收音机蹲在石桌，双喇叭像耳朵，

草帽下，我拨动旋钮，滋啦一声。

邓丽君唱起《小城故事》，

隔壁阿婆跟着哼，藤椅轻轻晃。

这机器比我老，却记得每段旋律，

像记得每个在它面前发呆的人。

时光没走，它藏在老物件的褶皱里，

等一个午后，被轻轻唤醒。

一曲终了，风还在，

心也还在。

粗瓷碗，热汤冒气，

大家围桌，笑比酒浓。

孩子钻桌下抢鸡腿，

老人慢夹菜，话少却入心。

土墙歪斜，却挡得住风，围得住情。

那天不是节日，

可每个人都穿得整整齐齐，

像在过一场只属于家的仪式。

原来团圆，不是日子多隆重，

而是人还在，饭还能一起吃。

阳光斜切过窗棂，

大姐给二姐梳头，木梳卡住发结，笑作一团。

小女孩踮脚，红气球碰不到花盆，

父亲抱弟，哼着不成调的歌。

没人看镜头，可每张脸都亮着。

那堵墙灰扑扑的，却记得所有背靠过的印，

听过的悄悄话，接住过的泪与笑。

家不是房子，

是这些琐碎的瞬间，

像针脚，密密缝进生命的布里。

空地人声鼎沸，像烧开的水，

有人挥手，有人提篮，菜瓜绿得发亮。

笑声炸开，像鞭炮从这头响到那头，

孩子钻腿缝，老人嗑瓜子，壳吐得老远。

没人组织，却热闹得刚刚好。

这不像节日，

倒像是日子在喘口气，

把平日攒的热乎气，一股脑撒出来。

生活最旺的时候，

不是锣鼓喧天，

而是人挤人，笑着，闹着，

谁也不急着回家。

她们舞动，裙摆旋开如花，

油纸伞划出粉弧，风一吹，落英成雨。

鼓点敲心，民乐欢快，

她们眼神带光——那是春天的光，希望的光。

我站在树下，忽然明白：

再平凡的日子，也能舞出诗意。

这美不为表演，

只为证明：

土地再贫瘠，心也能开出花。

三轮车突突，像老牛不知倦，

老李满头汗，笑得见牙不见眼。

车斗堆满金黄玉米，

一穗压一穗，像装进了整个秋天。

田野翻绿浪，天蓝如洗，云懒飘。

他挥手，我挥手，风卷走喊声，

可我知道他在说：“收成了！”

那一刻，阳光、土地、汗水，

全都值了。

红绸带翻飞，像一团火在烧，

她们踏地有力，转身带劲。

红衣映日，汗水闪亮，

村口空地，她们自己就是光。

鼓声一响，心也跳，

这舞不为谁看，只为记住——

土地的血脉，祖辈的节奏。

红，是喜庆，也是力量，

是扎进泥土的根，在向上燃烧。

他坐屋檐下拉二胡，

手指滑弦，像抚一段旧梦。

《二泉映月》，哀而不伤，

如月光下的溪，静静流淌。

灯光漏出，披他肩头如薄纱，

整条巷子静了，连狗也不叫。

有些声音，不为热闹，

只为让心沉下，听见自己。

一曲终了，夜更深，

可灵魂，已回到最初的地方。

三位乐手立于展板前，

铜管泛金光，音符如火苗升腾。

红制服映夕阳，吹的或许是那年同曲，

风穿电线杆，凉意起，音乐却暖。

展板上老照片，人群笑得灿烂，

像被定格的某个阳光正好的下午。

有些旋律，几十年后仍能拉人回去，

不是靠声音，是靠心跳。

乡愁，有时是一段曲，

一响，人就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