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走蜀道

一戈

　　抄手、汉阳段古蜀道

旅游老搭子茶聚时，我“这几天天气好，暖洋洋的，我们哪天去天曌山走走？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小红“天曌山现在升级打造，有点乱糟糟的，换个地方耍嘛”，杨先生“要不去走走蜀道？”，大家一致赞同“好，明天就去”。

无须多言的老友，兴之所至时，遇爽利的晴天，便有了如此干脆的决断。

次日（11月26日），晨光镀亮冬日，十点出发，与山赴约。稳握方向盘的杨先生说“昨晚我查了下，走蜀道有几条线路，都比较长，今天我们只走抄手、汉阳段短线，下次再走别的线路”。大家应道“要得，按你说的走哈”。一小时后，安抵剑阁县汉阳镇亮垭村四组蜀道起始处。按路牌指向，先走4.8公里的抄手段。冬日的太阳本是吝啬的，但到了这蜀道开端，便变得慷慨起来。

阳光透过虬枝盘错的老皇柏，在青石板上筛下斑驳的碎影。我们踩着的，或许是当年诗人、商贾、挑夫都曾踩过的石头，只是石阶的棱角已被岁月磨得温润。风从山谷里吹来，带着野草的清新气息，这是古道的呼吸，凛冽而干净。

小草挥舞着小手，在风的指挥下，跳起欢快的迎宾舞。

空气不再是空的，感觉能呼吸到一种浓郁的、带着重量感的清甜。它不再是无意识的动作，而变成了一种愉悦的享受，每一次吸气都像在为身体进行一次深层的清洁，肺腑间的浊气被悄然置换，脚步也不知不觉变得轻快起来。

在这一段，它敛去了许多想象中的险峻，只是依着山势，温和地起伏着。路面是青石铺就的，阳光照在上面，石头的纹理便清晰地显现出来，像老人手背上安静盘曲的脉络。

唯有这棵棵千年古柏，还固执地穿着它深黛色的袍子，像一个个沉思的、不肯随俗的古人。

这些巨大的古柏耸立道路两旁，根部顽强地抓着大地，个别树干已断裂，但它们仍以另一种方式，继续着千年的守望。

沿途遇见不同地域的游客，有骑马观光的福建独行客，有自驾游的东北夫妇、绵阳夫妇，有纯徒步的重庆团队。见面一句“你们也是来走蜀道的？”、“你们走多久了？”、“欢迎你们来四川”、“你们是本地人啊，你们这儿真漂亮！”，旅途中的这些短暂交汇，就像夜空中不同轨道的星辰，偶然相遇时交换一瞬光芒，然后各自远去。但正是这些微光，让整个旅途变得温暖而生动。

脚步是懒懒的，心也是懒懒的。说些什么呢？无非是些无关紧要的闲话，看着一块奇特的石头，指着一株叫不出名的野草，便能引出阵阵无端的嬉笑。山风拂过，带着泥土与青草的气息，将额角的薄汗也染得清凉。那蜿蜒的古道，仿佛没有尽头，我们也不去寻它的尽头。就这么缓缓悠悠地走着。待到一个转弯，眼前豁然开朗，一片明亮的天地蓦地展现在眼前——才恍然惊觉，不知不觉，已是出口。

出口即是老抄手铺，这段古蜀道，有光，有风，有古意，也有烟火人间。来到网红“抄手铺钟婆婆”店，叫了四碗抄手，钟婆婆手脚麻利，不一会抄手上桌，个大馅足，味道嘛，很一般。但82岁高龄的钟婆婆那种坚韧、勤劳的精神让我们肃然起敬。这碗抄手，吃的不是馅料和汤底，而是一种精神佐料。

食毕，钟婆婆指着店对面的拖拉机说“吃了钟婆婆的抄手，坐坐王大爷（她老伴）的拖拉机，在玉米串下打个卡再走哈”，好可爱的老人家。

钟婆婆帮我们叫的包车来了，我们4位加上2位东北朋友，刚好一车同行。车上杨先生热情介绍并推荐翠云廊景点，到汉阳站，与东北朋友道别后，他们启动小车前往翠云廊，我们前行百余米，即到汉阳段出入口，开始走3.8公里的汉阳段古道。

进入汉阳段，视野豁然开朗起来。一大片平整的田野在眼前铺开，冬日的田里，庄稼早已收尽，裸露着橙黄的、沉默的土地。一株老柏树，黑苍苍的，像一个沉思的哲人，立在田埂上。

午后日光，透过疏疏密密的枝叶，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光影，像是碎了一地的金子。我们便在这光影里，漫踱着，忘了时间。

远山如黛，一层淡似一层，溶化在午后有些慵懒的光线里。这时候的行走，便不再是“行路”，而是一种徜徉了。什么都可以想，譬如千年前的李太白，是否也曾在此处歇过脚，望过这同一轮太阳；又譬如这泥土之下，是否还埋着些前朝驿马的蹄铁。但也什么都可以不想，只让身子沐浴在光里，让脚步跟着风的节奏，飘飘然的，觉得自己也要化在这无边的暖意里了。

不远处有一小段拦马墙，墙体被风雨蚀出了道道沟壑，墙头衰草瑟瑟。我们走过去，歇歇脚，坐在石台上，将手掌轻轻贴在粗糙的墙面上。那是一种坚实的、冰凉的触感，但阳光照着的这一面，却又是温热的。这一冷一暖，仿佛同时触摸到了历史的两个侧面：一个是铁马金戈的冷峻记忆，一个便是眼前这冬日暖阳的慈悲抚慰。那些曾经在此驻马彷徨的商旅，那些传递文书的驿使，他们是否也曾在此歇脚，感受过这样一刻短暂的、珍贵的温暖呢？

走着走着，便会遇见几家幺店子，静静地蹲在山坳里。

一只麻猫趴在路上晒太阳，见了我们，伸伸懒腰，咪叫两声，尾巴在石板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拂着，这份安闲，竟比那阳光还要暖人。

每一棵古柏上都挂着标识牌，写着“罗汉柏”、“九龙柏”、“小象柏”、“雄狮柏”……它们不再是树，而是活着的历史化石。

多处可见超前千年的道路智慧，"门槛石"、“拦马墙”、“饮马槽”、"錾痕线"等，是罕见的古代陆地交通保存下来的实物原形，堪称“蜀道交通活化石”。

归途时，日头已微微偏西，山野的轮廓被镀上了一层浓郁的金边，那温暖，仿佛不是从身外来，而是从心底里，一点点漫上来的。

暮色渐合时，途经双旗美村，杨先生说母先生没去过，一脚油的事，带他去打个卡。

晚饭还是每次路过必吃的那碗酸爽——豆花稀饭。

夜归之路的灯火连成星河，回望来时路，那些被暖阳镀金的关隘正在暮霭中缓缓合上历史的大门。而胸膛里奔涌的，不再是李太白“难于上青天”的嗟叹，而是穿越千山万壑后与自我和解的宁静——原来每代人都走在自己的蜀道上，唯有在嶙峋处触摸过岁月温度的灵魂，才能听懂群山胸腔里永恒的心跳。

古蜀道，下个路口见。

2025年11月28日 广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