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第七十五章 泥舟将行</p><p class="ql-block">破庙内死寂无声，唯有风雨从残破门窗缝隙挤入的呜咽，和方砚胸腔里那点微弱到随时会断绝的气息。郑屠如同铁铸的雕像，矗立在泥泞与血污之中，鹰隼般的目光死死盯着手中那片染血的粗麻布。</p><p class="ql-block">“代签押者…非方敬！实乃…”</p><p class="ql-block">那被浓重血污覆盖的未尽之语，如同淬了毒的钩子，狠狠扎进郑屠的脑海。方敬是被冤枉的！这念头如同惊雷，在他惯于执行冰冷律条的心湖中炸开滔天巨浪。郭桓案，剥皮实草者数以万计，牵连之广震动朝野。方敬作为户部主事，其“代签押”的罪名，正是此案中一个不大不小、却足以定其死罪的铁证！若此证为假…那背后意味着什么？</p><p class="ql-block">一股寒意，比破庙里的湿冷更刺骨，瞬间攫住了郑屠。这不仅仅是翻案，这更意味着，有一只无形的大手，不仅操控了常熟粮赋的黑幕，更在郭桓案这泼天大案中，精准地利用“代签押”这一环节，将方敬推出去做了替罪羔羊！这只手，能瞒过检校的初步核查，能瞒过陛下的雷霆之怒…其能量之巨，细思极恐！</p><p class="ql-block">他的目光，缓缓移向泥水中昏死的方砚。那张沾满泥污血污、一片死灰的脸，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简单的工具或祸根。方敬用“影匠”秘术留下“刀下留人！皮中藏天机！”的遗言，绝非无的放矢！这“天机”，极有可能就指向这麻布血书上被掩盖的真相！指向那个真正的“代签押”者！指向常熟粮赋背后的鬼魅！</p><p class="ql-block">方砚…成了他父亲用命埋下的、指向黑暗核心的唯一活引信！</p><p class="ql-block">杀意，如退潮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冰冷、更沉重的决断。这方砚，现在非但不能死，还必须活着！至少，在他郑屠挖出这“皮中藏天机”的秘密之前，必须活着！</p><p class="ql-block">“大人…” 跪在泥水中的蒙面人，见郑屠久久不语，气息森寒，忍不住低声提醒，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p><p class="ql-block">郑屠猛地回神，眼中寒光一闪，所有的震惊与权衡瞬间被压下，恢复了检校提刑官特有的、岩石般的冰冷。他迅速将染血的麻布重新叠好，塞入自己贴身的油布包内，动作利落而谨慎。</p><p class="ql-block">“赵秉谦的尸体，处理干净了？”郑屠的声音低沉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p><p class="ql-block">“是！已按规矩，就地深埋，不留痕迹。”蒙面人立刻回答。</p><p class="ql-block">“伏击者兵刃的纹路，确定是内库军器局手法？”</p><p class="ql-block">“属下以项上人头担保！绝无差错！那淬火留下的‘雀翎纹’，是军器局独门手艺，寻常铁匠仿不来！”蒙面人语气斩钉截铁。</p><p class="ql-block">内库…军器局…郑屠心中冷笑。这潭水，果然深不见底！能调动内库兵刃伏杀检校暗探，又能精准烧毁县衙架阁库卷宗…这常熟，或者说这幕后之人，手眼已近乎通天！</p><p class="ql-block">“还有何发现？”郑屠追问，目光锐利如刀。</p><p class="ql-block">蒙面人略一迟疑，从湿透的怀中又摸索出两样东西，小心翼翼地用一块相对干净的布托着呈上：“在赵秉谦尸体附近，还发现了这个…埋在泥里，被野兽刨出来半截。”</p><p class="ql-block">郑屠接过。</p><p class="ql-block">第一件，是一枚小巧的、黄铜打造的钥匙。钥匙样式普通，但匙柄末端，却极其精细地雕刻着一个微缩的、紧闭的抽屉图案，抽屉面上，似乎还刻着极其微小的数字纹路，被泥污糊住，一时难以辨认。这不像寻常门户钥匙，倒像是…某种特制柜锁的钥匙。</p><p class="ql-block">第二件，是一个拇指大小、通体碧绿、雕工却显得颇为粗糙的鱼形玉坠。玉质浑浊，布满天然石纹，鱼眼处只用拙劣的刀法点了两点，显得呆板无神。看起来像是地摊上最不值钱的玩意儿。</p><p class="ql-block">“就这些？”郑屠掂量着这两件不起眼的东西，眉头紧锁。</p><p class="ql-block">“是。属下仔细搜寻过，赵秉谦身上和周围，再无他物。”蒙面人肯定道，“这钥匙和玉坠，或许是慌乱中掉落，或许是…他故意埋下的？”</p><p class="ql-block">郑屠没有说话。他捏着那枚铜钥匙，指腹用力搓掉匙柄末端的泥垢。在惨淡漏下的天光下，那微缩抽屉图案旁的微小纹路，终于隐约可见——那并非数字，而是一组极其细微的、如同鬼画符般的…扭曲刻痕！</p><p class="ql-block">郑屠的瞳孔猛地一缩！这刻痕…他见过！在检校内部传递最高机密时，用于验证身份和指令真伪的…密押符记！虽然眼前这个极其粗糙、扭曲，显然是仓促仿刻或简化的版本，但核心的几道转折与连接，绝不会错！</p><p class="ql-block">这钥匙…指向的绝非常物！赵秉谦拼死留下它，其重要性，恐怕不亚于那片染血的麻布！</p><p class="ql-block">他又拿起那枚粗糙的鱼形玉坠。入手冰凉滑腻，玉质低劣，雕工更是拙劣不堪，鱼形呆板，毫无生气。这玩意儿…能有什么用？信物？信物不该如此粗陋。标记？又太过普通。郑屠翻来覆去，甚至用指甲用力刮擦鱼眼和鱼鳃部位，试图找出暗藏的机关或字迹，却一无所获。</p><p class="ql-block">“常熟…粮赋…代签押…伏杀…架阁库失火…密押钥匙…还有这破玉坠…” 无数线索碎片在郑屠脑中疯狂碰撞、组合，却始终拼凑不出一个清晰的图景。迷雾重重，危机四伏！而唯一的突破口，此刻正气息奄奄地躺在冰冷的泥水里。</p><p class="ql-block">郑屠的目光，再次落回方砚身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决然。他必须立刻行动！此地已非久留之地！伏击检校的人，很可能正在追踪幸存的蒙面人！这破庙，随时可能暴露！</p><p class="ql-block">“听着，”郑屠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立刻传讯应天，动用‘潜蛟’线，给我查三件事：第一，内库军器局近三年所有制式兵刃的核销记录与去向，尤其是流向外省、记录‘遗失’或‘报损’的！第二，常熟县令顾英被民绑送前半年，所有与其有公文往来、尤其是涉及钱粮赋税的官员名录！第三，给我查清那个‘模范义民’陈瑛！查他的根底！查他绑送顾英前后所有接触过的人！查他得了陛下嘉奖后，在常熟的一举一动！记住，要快！要密！”</p><p class="ql-block">“潜蛟”线！蒙面人身体猛地一颤！这是检校埋藏最深、轻易绝不启用的几条暗线之一！提刑官大人这是要动真格的了！他立刻俯首：“属下遵命！即刻去办！”</p><p class="ql-block">“等等！”郑屠叫住他，目光扫过地上昏死的方砚，眼神复杂，“找条船。要快，要稳，要不起眼。备些干净衣物，再寻个懂些粗浅医理、口风紧的船夫。”他顿了顿，补充道，“备些参片，吊命的。”</p><p class="ql-block">蒙面人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迅速点头：“属下明白！城东芦苇荡，老地方，‘泥鳅张’的船最稳妥！属下这就去安排！”</p><p class="ql-block">“去吧。小心尾巴。”郑屠挥挥手。</p><p class="ql-block">蒙面人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拉开后门缝隙，迅速融入外面依旧滂沱的雨幕之中，消失不见。</p><p class="ql-block">破庙内，再次只剩下郑屠和方砚两人，以及那挥之不去的血腥与焦糊气息。</p><p class="ql-block">郑屠走到方砚身边，蹲下身。他伸出两根手指，用力掐住方砚冰冷的手腕。脉搏微弱得几乎难以捕捉，时断时续，如同风中残烛。又翻开方砚的眼皮，瞳孔涣散，对光线毫无反应。胸前的焦紫烙印，颜色更深沉，边缘的皮肉微微发黑，散发着不祥的气息。</p><p class="ql-block">死定了。以郑屠的经验，这种伤势，这种气息，几乎已经踏进了鬼门关。</p><p class="ql-block">他盯着方砚那张年轻却毫无生气的脸，眉头紧锁。方敬的遗言，赵秉谦的血书，常熟的迷雾…这一切的线索，都系于这具随时会断气的残躯之上。他需要时间！需要方砚活着撑到常熟！</p><p class="ql-block">郑屠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他猛地探手入怀，掏出一个扁平的锡盒。打开盒盖，里面是几根长短不一、泛着幽冷乌光的骨针！这是他除了剥皮刀外，另一套令人闻风丧胆的“家什”——并非刑具，而是他早年机缘巧合学来的、一套极其霸道的、用于吊命甚至强行激发潜能的针法，代价便是透支生命本源，如同饮鸩止渴！</p><p class="ql-block">他捻起一根最细长、乌光最盛的骨针，指尖在针尖一抹，不知沾上了何种无色无味的药液。没有丝毫犹豫，郑屠手腕一抖！</p><p class="ql-block">“嗤！”</p><p class="ql-block">骨针快如闪电，精准无比地刺入方砚头顶百会穴旁一寸半的一个隐秘穴位！入肉极深！</p><p class="ql-block">“呃…嗬…” 方砚毫无生气的身体猛地一颤！一股极其微弱的、带着痛苦意味的气息，从他喉咙深处挤了出来。涣散的瞳孔似乎有极其短暂的聚焦迹象，随即又陷入更深的混沌。</p><p class="ql-block">郑屠毫不停歇，手指翻飞如电！第二针，刺入胸口膻中穴偏右！第三针，刺入脐下三寸关元穴！</p><p class="ql-block">三针落下，方砚的身体如同被强行充气的皮囊，开始出现一阵阵无意识的、剧烈的痉挛！皮肤下青紫色的血管如同扭曲的蚯蚓般根根暴凸！原本惨白的脸色，更是泛起一种极其不祥的、如同死人回光返照般的…暗红！</p><p class="ql-block">他口中涌出的不再是墨黑的污血，而是颜色稍浅、却更加粘稠、带着浓烈药味的暗红血沫！</p><p class="ql-block">这针法，是在用最霸道的手段，强行压榨方砚仅存的生命力，如同给将熄的炭火浇上烈酒，换来短暂而剧烈的燃烧！能撑多久？全看这具残躯的底子，和天意！</p><p class="ql-block">郑屠面无表情地看着方砚在针力下痛苦挣扎的身体，眼神冰冷如铁，没有半分怜悯。在他眼中，此刻的方砚，已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承载着惊天秘密的、必须被运往目的地的…特殊“货物”！</p><p class="ql-block">他站起身，不再看地上的方砚。目光投向破庙外依旧昏暗、但雨势似乎稍减的天色。</p><p class="ql-block">城东芦苇荡，“泥鳅张”的船…</p><p class="ql-block">常熟…</p><p class="ql-block">郑屠缓缓握紧了腰间的剥皮刀柄，刀鞘冰冷坚硬的触感传来，让他纷乱的心绪重新沉淀为冰冷的杀意与决绝。</p><p class="ql-block">无论前面是龙潭虎穴，还是万丈深渊，这趟浑水，他蹚定了！</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消息</p><p class="ql-block">【剧本】《黑红》已完结，全文见合集，欢迎欣赏指正，谢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