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氏.外传(长篇小说第三十二集)

红豆

<p class="ql-block">图片为作者石头画</p> <p class="ql-block">  项颖原创作品</p><p class="ql-block"> 这一夜,爷爷奶奶屋里,灯光亮了许久。从来没有走出过山沟沟的人们,瞪大眼睛望着小山子,听他讲述外面的世界:竖井、露天煤矿、巷道、掌子面、冒顶、瓦斯爆炸、万人坑,还有什么地下党、工人暴动、狼狗吃人,等等等等。这些骇人听闻的蹊跷事,听得人们不寒而栗。</p><p class="ql-block"> 写到这里,作者有必要为读者交代一下阜新煤矿当年的历史背景。</p><p class="ql-block"> 其实,日本帝国早就对中国资源垂涎三尺,自1908年起就对阜新进行地质调查。1914年借“大日方事件”迫使中方出让矿权,成立名义上的“中日合办”大新、大兴公司。通过收买等手段,逐步吞并中国人经营的小煤窑,扩大矿区范围。 “九一八”事变后,日方以武力强占张学良等民族资本家的煤矿。1936年成立“阜新矿业所”,进行全面掠夺。推行“要煤不要人”、“人肉开采”的残酷政策。使用“特殊工人”(主要为战俘和平民)作为苦力,并进行严密监控与压迫。矿工们在条件极其恶劣、毫无安全保障的环境下每天劳动12小时以上,导致冒顶、透水、瓦斯爆炸等事故频频发生。据记载,在阜新地区已发现的死难矿工遗骨就达7万余具,形成了触目惊心的“万人坑”。</p><p class="ql-block"> 从1941年至1943年,约有9300多名被俘的八路军官兵和抗日群众被作为“特殊工人”押送至阜新煤矿。</p><p class="ql-block"> 据宁城史料记载,承平宁地区的党组织曾多次派人潜入阜新煤矿,营救被俘的八路军和当地群众。</p><p class="ql-block"> 小山子从阜新煤矿带回来的种种消息,使村里人们躁动了好几天,寂寞空虚的人们,好像蹲了几年监狱突然被释放出来看了一场大戏——情绪高涨而又忐忑不安。田间地头,茶余饭后,话题都是小山子口中的阜新煤矿。尤其是韩六子老婆,总是缠住小山子问:“看见该死的韩六子没?”小山子回答:“没看见!”韩六子老婆又骂:“狼心狗肺的韩六子!他没被狼狗吃了吧?他没被埋进万人坑吧?”小山子使劲摇头,不耐烦地说:“说过一万遍了!没看见!没看见!”</p><p class="ql-block"> 一连几个晚上,奶奶家都挤满了人,听小山子讲阜新煤矿的故事——与其说是故事,不如说是事故。</p><p class="ql-block"> “有一天,有两个工人逃跑,被抓回来,日本人放出大狼狗,肠子都掏出来了……”</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工头用大棒子把一个大哥的脑袋削开花了……白花花的脑浆……哎呀呀!”</p><p class="ql-block"> “你们知道阜新煤矿有多远吗?你们知道我是怎么回来的吗?”</p><p class="ql-block"> 讲的多了,人们渐渐麻木了,从刚开始的惊恐、颤栗、愤怒、怜悯,到后来的半信半疑,再到后来的无所谓。好像小山子来自外星球,他讲的一切新奇遥远,可这一切都与他们无关。癞二狗甚至讥讽他说:“别吹牛了,死那么多人,你咋活着?阜新那么远,你是咋回来的?”说完还在小山子刚刚剃过的光头上撸一把,以示他对小山子的轻蔑。因为他暗暗观察到,一年多不见,小山子完全变了个人,以前那个争强好胜、调皮捣蛋的小山子——现在见了人就习惯地蜷缩起肩膀,那双贼亮亮的眼睛也变得暗淡无光,甚至眼神空洞呆滞,经常茫然无助地望着远方发呆。</p><p class="ql-block"> 癞二狗的话,戳痛了小山子的伤疤,他的脸涨红了,由红变紫,腮帮的肌肉抽搐,牙齿搓咬得咔咔响。他死死盯住二狗说:“你说谁吹牛?你再说一遍?”</p><p class="ql-block"> 癞二狗嬉皮笑脸说:“说你能咋地?你就是吹牛,瞎吹牛!阜新是啥地方?谁知道你是去当了贼还是做了匪了?”</p><p class="ql-block"> 小山子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那呆滞的眼神突然闪出一道寒光,他眼珠转动两下,突然飞起一脚,踢在二狗肚子上。</p><p class="ql-block"> “哎哟妈呀!哎哟妈呀!”癞二狗倒在地上,双手抱住肚子叫唤。小山子真恼怒了,癞二狗你说啥都行,咋能说小山子吹牛呢?!他气得胸脯一起一伏,死命在癞二狗身上踢着,直踢得二狗像要死的狗一样哀鸣。直到奶奶跑过来护住二狗,小山子才停下来,用衣袖擦着满脸的汗水,昂首离去。</p><p class="ql-block"> 自此,小山子再也不提阜新煤矿的事。</p><p class="ql-block"> 是啊,刚满十六岁的小山子。他经历了多少苦难!有谁知道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大雁飞过头顶,五颜六色的大地,像上帝打翻了调色盘——开始鲜活起来。</p><p class="ql-block"> 农历八月下旬,正值收割季节。一天上午,爷爷、二大爷、小山子,还有四叔五叔正在收割谷子。明晃晃的太阳照在头顶,晒得人脊梁冒油,也照得谷子地一片金黄。二大爷打头,爷爷紧跟,四叔五叔紧挨在二大爷左边,爷爷、小山子在二大爷右边,爷几个排成雁字。二大爷是个好庄稼把式,只见他镰刀耍得飞快,左手向前一推,抓住一把谷子,右手镰刀一搂,刷地割下一把谷子,顺手在手里挽个麻花劲,一个“腰子”打好(用来捆谷子的),翻身按在地垄上,转身刷地一下,又一把谷子割下,放在打好的腰子上。“刷刷”一镰又一镰,二大爷始终把头。四叔不服气,暗暗较劲,可他怎么努力还是跟不上二哥。爷几个头也不抬,只听见“刷刷刷”割谷子的声音。干了一气活,爷爷顶不住了,直起腰身擦着满头的汗水说:“这天,真是秋老虎啊!”</p><p class="ql-block"> 二大爷还是不抬头,接说:“这天正好晒米!咱们东坡那片高粱还没上好米呢。”</p><p class="ql-block"> 爷爷直起腰是向东山坡望去,那一片火红的高粱,在日光的照射下耀人眼目。一行大雁从北边飞过来,俯视着五颜六色的大地。飞过高粱地上空,鸣叫着飞向远方,爷爷眯起眼,看着缓缓飞行的大雁,直看到它们变成一个个黑点。他在心里盘算,今年,鬼子、“国军”要是不来抢粮食,这一片高粱卖到八里罕小烧锅,一家人的吃穿用度就不愁了。还能送四叔五叔去承德官办中学念书。爷爷想着心里就高兴,招呼二大爷:“天英,歇歇吧!”听见这话,四叔五叔一屁股坐在刚割下的谷子上,大口大口地喘气。五叔埋怨二大爷说:“二哥,你要累死我们呀,就不能照顾着我们点?”二大爷把镰刀放垄背上,坐在镰刀把上,从腰里抽出一块磨刀石,吐一口口水在磨刀石上,用力磨着镰刀。磨一会儿,用手试试刀刃,才开口说话:“你以为干庄稼活那么容易?和念书那么舒服?嘿,你们且得练呢!”</p><p class="ql-block"> 五叔撇嘴说:“切!有啥了不起!也不是谁没干过活!”</p><p class="ql-block"> 爷爷家有一百五十多亩地,往年收割的时候,都是请打短工的。可是今年却雇不到人。村里好些没地的闲散人,都去八里罕一带割大烟去了,还有些人去小烧锅烧酒。好像一夜之间,八里罕、西窝铺一带就冒出许多小烧锅。还有煎饼铺、豆腐房、熬高粱饴的糖房。好像这日子一下子就红火起来了!</p><p class="ql-block"> 一向文绉绉的四叔说:“爹,不打仗了,日子太平了,明年咱们也做个买卖,开个酒厂糖房啥的。人都说无商不富,别死啃这庄稼地!你说行不?”</p><p class="ql-block"> 二大爷替爷爷磨镰,“切”一声,吐出一口唾沫在磨石上说:“咱们家是啥人家?正经庄稼人,做买卖那是奸人干的,咱能干得了?”</p><p class="ql-block"> 四叔说:“那咋不能干?做买卖也凭良心!”</p><p class="ql-block"> 爷爷吸着烟,眯起眼睛笑说:“你还别说,你爷爷带着我们从山东过来的时候,困在半路上,还真学过熬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四十年前,太爷爷跪在小朱红和老高祖尸体前哭得天昏地暗,难舍难离,被太奶奶硬拉起来,一家人坐上毛驴车,在袁世凯追兵的枪声中逃亡口外。走到喜峰口,遇到土匪抢劫,毛驴车和一应财物被洗劫一空。无奈,太爷爷只好带着家人一路卖艺乞讨。</p><p class="ql-block"> 一日,野外飘着雪花,太爷爷一手拉着我爷爷,一手拿着三节棍,这三节棍,既能卖艺耍把式,也能当打狗棍用。太奶奶拉着我二爷爷紧随其后。走到承德郊外,看见一户人家门房热气腾腾,便走进去,要求进屋暖暖手脚。东家看见两个孩子衣衫单薄,冻得手脸发紫,便把他们让进屋里,给每人倒了一碗糖稀水。太爷爷喝完一碗糖水,感到浑身热乎乎的,谢过主人。看见灶台旁一位光头大汉赤膊光背正在用一个大木勺搅着一大锅糖稀。大铁锅内“咕嘟咕嘟”冒着赤白色糖泡泡。大汉额头脊背汗水如注,豆大的汗珠一颗颗滴进大铁锅中,合着糖泡泡蒸腾跳跃。雾气袅袅,弥漫着甜滋滋的味道。灶堂内,火舌舔着灶门。一位毛头小子笨手笨脚添柴火,一股青烟冒出来,熏得大汉睁不开眼睛。他粗鲁地骂:“操你妈,呛死我了!干不了滚蛋!”东家过去踢了那毛小子一脚骂道:“告诉你多少回了?细流地烧!细流地烧!火不能大也不能小。笨死了你!一锅糖要是熬糊了,这个月工钱甭想拿!”毛小子也不说话,赶紧把柴火从灶堂里拉出来用脚踩。烟火星子飞起来,呛得大汉鼻涕眼泪一起流进锅里,他用一只手揉着眼睛,一只手不停地搅和着糖稀骂道:“小毛崽子,你诚心咋地?小心老子一脚踢你进灶火堂。”</p><p class="ql-block"> 太爷爷放下三节棍,走近锅台:“大哥,我来,你去洗把脸歇会儿吧?”</p><p class="ql-block"> 大汉斜看他一眼:“滚一边去!抢我饭碗?”</p><p class="ql-block"> 东家疑惑地问:“你能行吗?”</p><p class="ql-block"> 太爷爷陪着笑脸说:“山东我娘舅家开过糖房。我学过!”</p><p class="ql-block"> 东家说:“大奎,给他试试,你去洗把脸收拾干净鼻涕眼泪,都掉进锅里这糖还能不能吃?”</p><p class="ql-block"> 大奎不情愿地把木勺递给我太爷爷嘟哝:“反正我不吃!”去屋外擤鼻涕。</p><p class="ql-block"> 太爷爷习武出身,搅和一锅糖稀就好似打了一套义和拳,权当松松筋骨。</p><p class="ql-block"> 东家看见太爷爷搅动木勺就像是耍杂耍一样轻松,有心要留下他,便和他攀谈起来:“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p><p class="ql-block"> “山东莱州人。”</p><p class="ql-block"> 东家立刻满面堆笑说:“哎呀呀,遇上老乡了,我也是莱州人。怪不得,看你搅一手好糖,咱山东人,开糖房的多。”他打量着我太奶奶和两个孩子说:“看你们也不像贫寒人家,这是去走亲戚还是?”</p><p class="ql-block"> 太爷爷苦笑说:“今年山东大旱,我们是出来逃荒的!”他隐瞒了义和团被袁世凯追杀之事。又说:“东家,你这里需要人手不?干啥都行,你老行行好!看我这女人孩子的,没吃没住,再这样流浪下去,恐怕过不去冬!”</p><p class="ql-block"> 东家看着墙角三节棍问:“你是习武的?识字算账能行吗?”</p><p class="ql-block"> 太爷爷谦虚说:“念过几天书。”</p><p class="ql-block"> 东家高兴地说:“我这里正缺个打算盘记账、跑外联系买卖的人,你要是能行就留下来。不过今年冬天没有工钱,算是学徒。”</p><p class="ql-block"> 太爷爷连忙说:“能行能行!”</p><p class="ql-block"> 东家看了一眼我太奶奶和两个孩子。太爷爷连忙介绍:“这是我内人和两个孩子。快给东家磕头。”</p><p class="ql-block"> 东家沉着脸说:“看你们怪可怜的,留下来给我包糖块吧!管吃管住没工钱!”</p><p class="ql-block"> 太奶奶拉住我爷爷和二爷爷跪下给东家磕头说:“谢谢东家救命之恩。”</p><p class="ql-block"> 东家姓杨,在承德一带很有名气,人都喊他杨大糖稀。专门制作高粱饴糖。承德州内许多制作糕点的作坊、卖糖块的买卖人都喜欢进他家的饴糖或者糖稀。</p><p class="ql-block"> 本来太爷爷在杨东家做的好好的。一套制糖手艺也学的差不多。太爷爷项惠丰计划,开了春,够了三个月的学徒期,杨大糖稀能给开工钱,一家人慢慢积攒点钱,以后自己开个制糖小作坊,就算在承德扎下根了。可哪儿成想,杨大糖稀的“千金小姐”看上了我太爷爷,非要给他做二房。我太爷爷是什么人?在山东,那可是义和团的首脑人物,人精明能干,长得也帅气精神。杨大“千金”爱的要死要活。这位“杨大千金”说她“千斤”有点夸张,可她体重二百出头。不知是从小吃糖太多还是保养的太好,总之她白白胖胖,面若圆盘,眸似明月,每日粘着我太爷爷项惠丰转。杨大糖稀自然愿意。这一冬天,太爷爷跑承德推销糖稀,联系糖果买卖,把一应事务打理的井井有条。要是真能做了他家女婿,那真是祖坟冒了青烟。可是,太爷爷心里有可人的小朱红,眼前有我太奶奶,哪里看得上又蠢又笨的杨大小姐?</p><p class="ql-block"> 杨大糖稀托人做媒,太爷爷的头摇得像拨浪鼓。我太奶奶更是哭笑不得,心说,小朱红那么个丽人,都没能走进我项家门坎,你杨大小姐算个狗屁!</p><p class="ql-block"> 无奈,一家人背起行囊,再次走向逃亡之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