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约派大宗李清照及其词

王遵义

李清照是我国文学史上杰出的女词人，号易安居士，生于北宋神宗元丰七年（公元1084年），卒于宋高宗绍兴二十五年（公元1155年）后。山东章丘明水镇人。此市镇今仍归济南市管辖。李清照生平事迹，据俞正燮《易安居士事辑》、李文裿《易安居士年谱》、夏承焘《易安居士事辑》、黄盛璋《赵明诚、李清照夫妇年谱》、《李清照事迹考辨》、王学初《李清照事迹编年》等。她诞生在豪门望族，其父李格非官至礼部员外郎，是驰名的学者和文学家，曾“以文章受知于苏轼”（《宋史·李格非传》），有文集四十五卷（刘克庄《后村诗话》载），《宋史·艺文志》载，李格非著《礼记精义》十六卷、《史传辨志》五卷、《洛阳城记》一卷，等等，皆不传，今唯《洛阳名园记》（一卷）尚存。其母为北宋状元王拱辰的孙女，擅长文学。李清照在这样一个有极高文化素养的书香门第里，小就受到文学艺术的熏陶，使她在少年时代就能写出惊人的作品。王灼《碧鸡漫志》云：“易安”自少年便有诗名，才力华赡，逼前辈，在士大夫中已不多得。”她在早年就写出《浯溪中兴颂和张文潜韵二首》。周辉《清波杂志》评曰：“以妇人而厕众作，深有思致者能之乎。””李清照在词的创作上取得卓越的成就。非偶然。

李清照十八岁与太学生赵明诚结婚。赵明诚，字德甫，山东诸城人。其父赵挺之，时为吏部侍郎。结婚时赵明诚在太学就读，后出仕为鸿胪少卿。赵明诚“自少小喜从当世学士大夫访问前代金石遗文”，于是益访求藏蓄，凡二十年而后粗备”（赵明诚《金石录序》），是位专门辑录研究金石刻辞的考古学家和文物收藏家，著有《金石录》。张端义《贵耳集》称李清照“《金石录》也笔削其间”，她为这部书付出了很多的心血。两人结婚以后，志同道合，情笃爱深，共同研究金石刻词，立下“饭蔬衣练、穷遐方绝域，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他们曾“质衣取半千钱，步入相国寺，市碑文果实归”，“有亡诗逸史、鲁壁汲冢所未见之书，遂力传写”，遇有文物，“亦复脱衣市易”，“仰取俯拾，衣食有余。连守两郡，竭其俸入，以事铅椠”。他们为共同的事业竭尽财力，呕心沥血，以遂其志。夫妇两人有共同的乐趣：他们把收集来的文物，“相对展玩咀嚼”；“每获一书，即同共校勘，整集签题；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尽一烛为率”；“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其“乐在声色狗马之上”。两人同舟共济，同甘共苦，情致高雅，在文学史上被传为佳话。南渡前，李清照的家庭生活也不是完全平静的，曾有不幸之祸。事情是这样的：北宋徽宗崇宁元年（公元1102年），易安十九岁，即结婚的第二年，蔡京为尚书左丞，赵挺之为尚书右丞。是年，蔡京又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焚元祐法，力排元祐党人。李格非“提点东京刑狱，以党籍罢”（《宋史·李格非传》）。这对李清照是个沉重的打击，李清照对赵挺之极为不满，有诗云：“炙手可热心可寒”；她曾写诗上赵挺之以拯救其父，有“何况人间父子情”之诗句。

大观元年（公元1107年），追随蔡京的赵挺之，在其死后三天被蔡京诬陷，京“兴大狱穷治”，赵明诚被株连入狱。后因证据不足又被放出。于是，明诚携夫人退居青州。这对李清照、赵明诚的生活冲击是很大的。从此，两个人把所有的兴致和全部精力都集中在研究金石书画上面。他们节衣缩食，相濡以沫，过着清贫乐道的生活，“甘心老是乡矣”。《金石录》终于在政和七年（公元1117年）写成，共计三十卷，明诚自序，刘跂为之序。此书，先后苦心经营了二十多年。宣和三年（公元1121年）赵明诚知莱州。宣和七年，钦宗继徽宗位，改号靖康（公元1126年）。明诚移官淄州。这一年，金兵大肆南侵，靖康二年（公元1127年）汴京失陷，徽钦二宗“北狩”，史称“靖康之耻”。赵构在南京（今河南商丘）称帝，改号建炎，宗室南渡。这对国家民族是最大的耻辱，对于人民是最大的不幸，对于爱国志士是最大的悲哀。此年三月，明诚奔母丧南下江宁（今江苏南京）。八月明诚至江宁，建炎二年（公元1128年）春天，李清照南渡至江宁。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二月，赵明诚罢守江宁。五月八日，江宁改名建康。夫妇乘舟上芜湖，准备安家在赣江边上。五月至池阳（今安徽贵池），又被朝廷诏令守湖州（今浙江吴兴）。六月十三日与清照离别，去建康拜见皇帝，一路疲惫，染疾，病倒建康。等李清照接到明诚重病的消息，赶到建康时，明诚已病入膏肓，八月十八日溘然长逝。这对李清照的打击是致命的。赵明诚在建康重病中，曾有个张飞卿学士，提玉壶让明诚看，此器并非真玉所制，而是个似玉非玉的石头制品，随即又提回去了。事后谣传他们以玉壶“颁金”，易安闻之非常惊恐，于是“尽将家中所有铜器等物，欲赴外廷投进”，由此丧失了一些珍贵文物明诚逝后，易安投奔在洪州任兵部侍郎的明诚的妹婿。建炎三年十一月，洪州被金兵攻陷，“连舻渡江”之书散为烟云。她又去投奔任敕局删定官的弟弟李迒，而赴台州。从此，她的萍踪漂泊于江浙一带。李、赵多年辛苦珍藏的文物书籍，明诚于建炎元年（公元1127年）奔母丧南下江宁时，曾载走十五车，其余“锁书册、什物用屋十余间”于青州故居，十二月金兵攻陷青州时被战火化为灰烬；到洪州，其余的书在洪州沦陷时又散失了大部分；居会稽时，余下的文物又遭盗。全部文物书籍就这样几乎损失殆尽。关于李清照是否改嫁问题，学术界争论了三百多年。有些史料，如胡仔《苕溪渔隐丛话》（绍兴十八年即公元1148年成书）、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嘉定三年即公元1209年已成书）、李清照《投内翰綦公崇礼启》等，记载了她改嫁一事；有些论者，以为她出身名门，又是郡守之妻，彼时已年老，改嫁似乎不合情理，且并无可靠根据（详见黄盛璋《李清照事迹考辨》）。但无论改嫁与否，都不会影响她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李清照博古今，晓音律，善棋画，诗词文俱佳。陈宏绪《寒夜录》评曰：“古文、诗歌、小词并擅胜场。虽秦黄辈犹难比肩，古今才妇第一，不虚也。”她还写了我国文学史上第一篇词论，大胆卓识，对苏轼、秦观、柳永等词坛大家作出了别有见地的批评，阐明了自己的文艺思想。她主张“词别是一家”，严守音律，崇尚典重，讲究故实，追求气格高雅，对当时及后来词的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靖康之耻”大大地触动了李清照的爱国情怀和民族自尊心。为此，她写了许多忠愤激发、讽喻至深、爱憎分明的诗篇。她看到汴京沦陷，徽钦二帝被掳北去，宗室纷纷南逃，便在《夏日绝句》中写到：“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抨击了北宋统治阶级的腐败无能、没有豪杰之气，讽刺了他们狼狈逃跑、畏惧金人的丑恶行径。此时又有诗云：“南来尚怯吴江冷，北狩应悲易水寒。”直刺南渡的君臣只求享乐，苟且偷生，不去灭虏拯救二帝的忘恩负义的行为。又有诗云：“南渡衣冠少王导，北来消息欠刘琨。”意思是说，南渡的群臣中很少有像王导那样使晋复兴的干才，北来的音讯中缺少像晋代刘琨那样在北方屡胜异族的消息，表现出她对当时统治集团的极大失望和愤慨。南渡以后，她又写了许多爱国诗篇。曾“沥血投书”写《上枢密韩公、工部尚书胡公》诗云：“夷虏从来性虎狼，不虞预备庸何伤。”对敌虏如狼似虎的本性有清醒的认识，并深切痛恨，告诫出使金国北去的韩公、胡公要有充分的准备，百倍加以提防。在她的《打马赋》中说：“佛狸定见卯年死。”表现她对金人的刻骨仇恨。她对当时出现的金人傀儡政权-张邦昌的伪楚、刘豫的伪齐深恶痛绝。在她的《咏史》诗中云：“两汉本继绍，新室如赘疣。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意思是说，两汉本来是继承的关系，南、北宋也是继承的关系。伪楚、伪齐之如王莽的新室都是多余而有害的肿瘤，是要不得的。嵇康至死非薄殷周，反对司马氏篡曹魏之权，人们应该像他那样，坚守民族气节，极力反对两个傀儡政权。易安诗《上枢密韩公、工部尚书胡公》中又云：“不乞隋珠与和璧，只乞乡关新信息。”“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抔土。”其《蝶恋花》词云：“永夜恹恹欢意少，空梦长安，认取长安道。”这都表现她对故国乡关的深情思念。其《打马赋》中又云：“木兰横戈好儿女，老矣不复志千里。但愿相将过淮 水。”意思是说，她年老体衰，不能像花木兰那样操戈跃马去前线杀敌，但愿收复中原后，涉过淮水，回到故乡去。她在《菩萨蛮》词中云：“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可见她对故国家乡的思念是何其殷切深沉。李清照是一位伟大的爱国文学家。李清照的著作甚丰，宋晁公武《郡斋读书志》载，有《李易安集》十二卷，《宋史·艺文志》载，有《易安居士文集》七卷。易安《漱玉词》，《直斋书录解题》说为一卷，《唐宋诸贤绝妙词选》说为三卷，《宋史·艺文志》说有六卷，说法不一，其书皆久无传本。宋曾慥《乐府雅词》辑李清照词二十三首，明毛晋辑汲古阁初刻本《诗词杂俎》之《漱玉词》收词十七首，清王朋运辑《四印斋所刻词》之《漱玉词》收词五十首，另补遗八首。近人赵万里《校辑宋金元人词》中辑《漱玉词》一卷（四十三首，附十七首），李文裿辑《漱玉集》（诗文并收）。今有王延梯、丁锡根、胡文楷《李清照集》、王学初《李清照集校注》、黄墨谷《重辑李清照集》、徐北文《李清照全集评注》等，可供阅读参考。李清照以词的成就为杰出，古今评家均给以高度评价。杨慎《词品》评曰：“宋人中填词，李易安亦称冠绝，使在衣冠，当与秦七、黄九争雄，不独雄于闺阁也。”《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云：“清照以一妇人，而词格乃抗轶周柳，虽篇帙无多，固不能不宝而存之，为词家一大宗矣。”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云：“李易安词独辟门径，居然可观。其源自从淮海、大晟来，而铸语则多生造。妇人有此，可谓奇矣。”清王士 禛《花草蒙拾》评曰：“谓婉约以易安为宗，豪放惟幼安称首。”李调元《雨村词话》评曰：“易安在宋诸媛中，自卓然一家，不在秦七、黄九之下。词无一首不工，其炼处可夺梦窗之席，其丽处直参片玉之班。盖不徒俯视巾帼，直欲压倒须眉。”郑振铎先生《插图中国文学史》评曰：“像她那样的词，在意境一方面，在风格一方面，都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何其芳《文学史讨论中的几个问题》评曰：“就是在所有古代的词人中，她也是成就最高的作者之一。”李清照在词的创作上取得的成就，为古今人们所共识和称赞，并给以很高的评价。李清照的词，以南渡为契机，前期词多写离情别绪，后期词多写国破、家亡、夫丧、颠沛流离的凄苦及对故国乡关的思念。李清照南渡前的婚前之词作。多写少女时代的情怀和活动：荡秋千、郊游、惜花、伤春、青春期潋滟的轻愁等。如《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怨王孙》（湖上风来波浩渺）、《浣溪沙》（淡荡春光寒食天）等，表现了她活泼开朗的性格，喜欢游玩、热爱自然的情趣。她聪颖、多情、善感，不受封建礼教的羁绊。李清照南渡前的婚后之词作，多写离愁别绪。如《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念奴娇》（萧条庭院）、《凤凰台上忆吹箫》（香冷金猊）、《小重山》（春到长门春草青）、《行香子》（草际鸣蛩）、《蝶恋花》（暖雨晴风初破冻）、《诉衷情》（夜来沉醉卸妆迟）、《玉楼香》（红酥肯放琼苞碎）等等，表现了她对爱情的无比忠贞和执著。南渡后的词，多写对故国乡关的思念，是这一时期词作的主要内容。如《添字采桑子》（窗前谁种芭蕉树）、《菩萨蛮》（风柔日薄春犹早）、《蝶恋花》（永夜恹恹欢意少）、《永遇乐》（落日镕金）、《鹧鸪天》（寒日萧萧上琐窗）等，表现了她对故乡的殷切思念、对故国的深深热爱。南渡后，有些词是写她对亡夫的缅怀及个人的忧愁和凄苦，如《临江仙》（庭院深深深几许）离等种种灾难，给她带来的无法排遣的浓愁和痛苦。《武陵春》（风住尘香花已尽）、《声声慢》（寻寻觅觅）、《清平乐》（年年雪里）、《孤雁儿》（藤床纸帐朝眠起）、《渔家傲》（天接云涛连晓雾）等等，表现了金兵侵占中原，南宋王朝采取卖国投降的政策所致下的国破、家亡、丧夫、颠沛流离离等种种灾难，给她带来的无法排遣的浓愁和痛苦。